《赵嘉定日记》弭路

1、01

　　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一首诗。漂亮又利落的衬线字体，分段落均匀分布在寄信者的邮编上方，一下吸引我的目光。

　　我对邮政小哥道了声谢，等他走后用脚后跟把门踢上。回到屋里不大的开放式厨房，我为自己冲了杯速溶的热巧，再从冰箱里翻出两块点心。早餐准备稳当后，我便边吃边读起诗来。

　　永远感谢，夜里的树。
　　你们黑暗中手挽着手，那么安详。
　　你们要去哪里呢，能否把我也带上？

　　永远慰藉，黑中之黑。
　　你用蓝黑墨水在我身体绘画一切，
　　花绽、虫飞，但我不在此身上。

　　诗歌只有两小节，看起来没头没尾。也是闲得无聊，我顺手在网上搜索了下，发现原来是廖伟棠的《致夜树》，只不过原诗并不止两小节。

　　什么意思嘛？我知道自己向来没有艺术的天赋，更别说欣赏艺术的天赋。这种借助文字的游戏企图达成的神交，老实说我并没有领会，反而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打出了原型。我于是心气不平地一个电话轰炸到始作俑者的家中。

　　电话铃响过三声对方才接通，应答时略显疲惫。

　　“喂。”
　　“喂，罗医生在吗？”

　　话筒里没有再传来动静，很方便我即兴发挥。

　　“罗医生，我这边有个病人想请你看下呢，平时看着好好的，智商什么的也都测过没问题，可是就是老大了还不会说话，一说话就是往外蹦诗——”
　　“赵嘉定！”罗医生打断我了。

　　我装作没听见的，一定要把我的诊断结论说给罗北听：“罗医生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文艺病呀，这个到了晚期是不是不大好治啊呜呜。”

　　罗北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赵嘉定你有病是不是？”

　　我也来气了：“谁叫你讽刺我没文化！”

　　他笑了，他居然笑了。罗北的语气终于不那么凶神恶煞，告诉我他昨天值的夜班，这会儿没功夫跟我闹。

　　“再打给你，挂了。”

　　话一说完，我的好朋友罗北医生就掐掉了电话，像赶着投胎一样赶着睡觉去，完全没了寄明信片时的温情。

　　我虽然嚣张，当然也没有再不识好歹地打扰他。
　　把最后一个拿破仑蛋糕干掉后，我想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在罗北联系我之前，我的这一天其实过得还不错。早上我到附近的商场瞎逛，去程租乘市政运营的自行车，停车结算的时候发现居然是免费的。老家城市的基础公共设施真叫方便，这个小小的惊喜感一直延续到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并直接导致了我在一家连锁书店充值了一张中级会员卡。

　　书店内设小憩的咖啡屋，柜台小妹告诉我充500送50，扣10块办卡金，中级卡免年费。原本其实也没有年费一说，是销售员耍的小聪明，但我居然飘飘然地没有意识到她的语言陷阱，纯真地点了一壶高山茉莉花茶，愉快地打发掉生命里的两小时。

　　从商场回去的时候我再懒得踩自行车了，随手招了个出租到小区附近的进口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我自己喜欢的小零嘴，小言喜欢的小零嘴，以及小言的男朋友喜欢的小零嘴。

　　小言是我的“室友”，之所以室友两个字要打引号是因为我还有点自知之明，非要实事求是的话，那我只能科学地说，我是一只寄居蟹，而她是我无私又可爱的宿主。这也是没办法，由于在某个小圈子众所周知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公司让我暂时停工了。我在北京晃了个把月都没有等来他们所说的“风平浪静”的时刻，于是在不安和焦躁中开始感觉岁月漫长不宜虚度，宜旅游。可惜遇上了属树懒的淘宝卖家，签证批发的日期和开工日期一样遥遥无期，我又是个怕无聊的人，干脆就先回家适应一下假期的氛围。

　　不过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假期，这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想法我尽量少在小言面前说出来，她可是还要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地挣钱买房呢。

　　想到自己的同龄好友都有车有男人就差一口气也要有房了，正为了这看得见的日子奋斗着，我心中升起一股劫后余生的侥幸，也仿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像羽毛轻轻挠在心上。我不得不想起我们更年轻时的一幕，学生时代，我们在夏天的海岸边游玩，同伴脱了鞋袜享受海浪的拍打，而我坐在干净的沙石上，远远地微笑地看着他们，看他们跑啊跳的。当有人发现队伍里少了我的踪影，终于寻到岸边，我却只是对好心来劝玩的人说，我不想沾湿了，洗掉海沙好麻烦的。

　　时间好像浪潮，来了也去。总之，不确定的我也算是蹭到了一点确定的生活。小言把她这小公寓的优先同居权分给了我，为了表达对她的爱意，同时舒缓她男朋友的嫉妒之心，我可是毫不吝啬地加大了零食采购力度。我最喜欢的旺旺仙贝，小言最喜欢的鹿角巷冲饮奶茶杯，还有据情报得知小言的男朋友最喜欢的麻辣牦牛肉干什么的，俱不在话下。

　　我在一派轻松的心情中回到御景花园，又点了个外卖，用于下饭的是这个“假期”以来从第一季追到了第五季的一个美食剧。好心情维持到了手机邮箱收到新一期的信用卡账单。

　　其实账单倒也不出我所料，我个人征信状态也一向良好。事情就坏在我拿这个当引信，去和番茄直播的莉莉邹谈判了。

　　什么叫四两拨千斤呀，莉莉邹深谙其道。我在公司的同仁群里发了个高温补贴的红包，遭到强拆，领取list里莉莉邹的头像赫然在目。确定人在线之后，我马不停蹄地把截好图的信用卡账单私信甩她，用一种我自己都唾弃的撒娇口吻抗议公司连续拖欠工资的行为。我以为我们会像先头一次那样，阴来阳去地斗几个回合，最后她会装作特难为情的样子给我特批一点基本工资，再仗着她自以为的给我争取了老大好处施了老大恩情的份，语重心长又不乏尖酸地教训我一番。

　　然而这次，莉莉邹不陪我玩了，在我发过去一串以“莉莉姐你好”开头的话后，她只给出了一纸诉讼，话没一句屁没一个。我猜想她的潜台词应该是，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这就是平静的力量啊。关于莉莉邹的一切，都是那么恶心！

　　我下载了她那张截图的原图，看清楚了那是几个消费者通过一家叫恒祺永泰的律师事务所起草的联名诉讼书。

　　被告人一栏写的是番茄直播，诉讼条文里却死皮不要脸地写着我直播的花名艾琳酱，括弧赵嘉定。

　　莉莉邹大概以为我会体谅到公司的难处，由此消歇认怂，殊不知我最讨厌看这种纯文字的东西，即使看后第一反应也是迷惑，伴随着不耐烦。毕竟因为这些闹事人，我可是动乱了两个月了。

　　“他们还起劲了？到底想干嘛？！”

　　莉莉邹才不关心我关心什么，只说她自己想说的，“干嘛这么生气，艾琳你只是失去了一个月的工资，人家可是失去了一张脸呢。”

　　我听出她的嘲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时是谁做保求我直播代销这款出事的面膜的？还有！我叫赵嘉定，不叫艾琳，就像你叫邹莉莉，根本不是什么洋气的莉莉邹！

　　当然，这些内心活动都是一些很隐形的风暴，既没时间也没必要延展发泄，当前之重是厘清责任，减少不必要的牺牲，拒绝不必要的锅。

　　我努力讲道理，“莉莉姐，不能这样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直播从来都是公司在下决定，我只有听话的份，你不是不知道。”

　　过了好大一会儿，莉莉邹才发来一串语音，说：“姑奶奶啊，这个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前儿个彼丽嘉尔那边跟我透底了，苗苗总聘了个法务解决这个事。”

　　“什么意思？”我啪啪打字过去。

　　“就是可能要对你提告的呀，你也别着急上火，我跟这儿一直在给你找人呢。”

　　什么？怎么又变成是告我了？这和我掌握的情况也太不一样了。

　　我不明白她这话是缓兵之计想转移我对工资的注意力，还是风险告知，要断了我对这工作的一切念想。反正，我是顾不上细品莉莉邹身为我的老乡却总是操一口不伦不类京片子的恶心了，甩出的语音里再没有矫饰的甜美和温顺：“莉莉姐，这个产品的项目可是你一手抓起来的。”

　　言下之意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毕竟这个产品的直播，从客户资源扩展到商务谈判、盈利模式的调整适用，她全程蹦跶，没道理出了事撇个干净。

　　“你是在威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