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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   我第一次见到李秋笙的时候,破布格子衫包裹着她瘦小的身体,她手中拿着根小木棍,正蹲在树下捅蚂蚁洞。那会儿我是很怕这种东西的,娘说我老鼠胆,想来娘说得没错,所以我看到了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好奇。
      我想,这一定是个怪人。
      鼓足勇气,我向这个怪人发起第一次对话:“喂,你是谁家的孩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愣愣的,蚂蚁爬上了她的手臂,我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蚂蚁爬的不像是她的手,反而更像是我的,就在这时候,她抬手指了指村东头的位置,于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娘口中从隔壁李家村新搬来的那个“傻子”。
      傻子叫李秋笙,听说她娘是个命格过硬的寡妇,嫁过三个男人,每一个都没活过三个月,第一个死于痨病,其余两个都是在山上出了意外,这才有了李秋笙。我问娘,那李秋笙是谁的孩子,娘这时候总会起身拿炕帚把炕头堆成小山似的瓜子皮扒拉到地上,眼神躲闪,然后连呸好几声,像是去什么晦气,说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但我还是知道了。是从街口的一帮妇人口中,她们说李秋笙她娘在河边洗澡时被一个傻子污了身子,大傻子生出小傻子,李秋笙是浑水货的女儿,指定打小就是个坏胚子。
      那会我三年级,家里的大人们总认为我什么都不懂,说话也没顾忌,我虽然不明白“浑水货”是什么意思,但从她们高高耸起的眉峰和尖酸刻薄的语气中隐隐能推断出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话,我跟着娘见过不少次,这帮妇女说人闲话时就是这个样子。
      秋笙,秋笙……我心想,她有个很美的名字,只可惜是个傻子。她的确有点傻,尤其是放在同龄人中一比较,她完完全全属于那个另类。一开始她刚转到我们学校的时候,学校里总有那么几个调皮捣蛋的小男生揪她头发,后来有次把她惹急了,她拿起一把破剪子往脑袋顶上咔嚓一比划,柴火垛似的长发断了,在空中飘啊飘,像柳絮似的到处乱飞,刺啦,有一撮飞到了烧得正旺的炉子上,我离那处最近,闻到了淡淡的焦糊味。
      大家都被她的举动吓傻了,不知谁带头哭起来,情绪在孩子间最容易传染,到最后哭声连成一片,眼泪穿成串儿不要命地往下掉,我站在一群哭成泪人的孩子群中,静静地等着老师的到来。
      那时候的小孩已经学会明哲保身了,李秋笙成了他们口中的罪魁祸首,她也不会为自己辩白,或者说她有口难辩,只因为她是个傻子,傻子解释的话是没有丝毫信服力可言的,处理结果毫无疑问,她被请了家长。于是我见到了她的母亲,大人口中的“浑水货”,孩子口中的“傻子她娘”。
      是一个叫秋水的女人,望穿秋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四个字,但女人的长相又是另一番样子,蜡黄枯瘦的长脸,耳朵上戴了副廉价的铁圈子,花布衫,布鞋,和李秋笙身上的是一个款式,跟老师陪笑时背驼得像座小山丘,露出上下两排泛黄的牙齿,比恐怖片里的女鬼还要吓人。李秋笙比她好看多了,娘俩唯一的相似之处在眼睛,都是细长的丹凤眼,据说丹凤眼是妩媚多情的象征,戏文子里的旦角眼尾上翘,丰满而有神,可这双眼睛一旦安放到女人脸上,我又觉得这话不太准确,于是再转头看李秋笙,就觉得顺眼多了。
      “请家长”事件过后,李秋笙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课,据说是她娘不想让她念了,觉得女孩到了十三四就得结婚在家奶孩子,村长去她家好说歹说,李秋笙总算在那个月底回到了学校。
      她又瘦了,头发将不将遮住耳朵,一半长一半短,露出尖尖的下巴,脸上脏兮兮的,像刚进狗窝被狗掏了一样。
      我和她的关系起初一般,说过两句话,只是因为身为数学课代表的我每次都要等她最后一个写完作业,然后才能上交给老师。内心的责任感让我做不出全班二十五个人,唯独故意忽视她的举动,所以我们每次的对话基本都是——
      作业。
      …没写完。
      快点。
      她闷头,脑袋都快戳进纸里。
      我因为好奇看过她的卷子,语文试卷,满分一百分的题目她只得了七分,当时我满脑子都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智商才会答出这个分数,整张试卷看不到一个红勾,尾部红笔划破试卷的痕迹让我联想到今天语文老师讲课时脸上阴沉沉的表情,不由捂着嘴噗嗤笑出了声。
      我以为她是故意的,故意气班主任,可后来事实证明,她的确不会,准确来说,是连题目都看不懂。原因是在那次考试以后,我被老师指派给李秋笙做辅导,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我五岁大的侄女应该都比她聪明。
      给她讲题的第二天,我得出一个结论,教她学习纯属是给自己找罪受,后来我干脆放弃了,经常叫她出去陪我踢毽子。后来我想,她如果以后当个运动员也不错,当然,举重那种。
      像是突然对踢毽子着了迷,从那以后,一到下课,她就火急火燎地拉着我到操场上踢毽,其实她踢不了几个,但力道很大,隔得老远都能听到风声,因为找不对准头,每每都落空,然后她就跟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教她。
      这时候我学老师喊她秋笙,心底还有一个想法,秋笙比前头冠个“李”姓好听得多,我叹了口气,用很认真的口吻:“秋笙,小张来了都教不了你。”小张就是班主任,同时兼任语文教师,很严厉的一位青年教师,刚从县里调来没多久,学生家长都一口一个小张小张地叫,当然,前者只敢在背地里。
      秋笙听不出来我在说她脑子不灵光,只觉得我不肯教她,于是瘪瘪嘴,双手轻轻地握住我的衣摆,她说:“阿莹,再教教我。”
      心突然就软了,某处塌下来,毽子在手中攥着,我听到自己说:“那好,最后一次。”怎么会是最后一次呢,后来上课铃响都没听到,我俩光荣地成了前后门门神。
      李秋笙。
      我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似乎是在这学校里找到了她唯一的伙伴,从那以后,她特别爱粘着我,下了课,她又巴巴地跑到我的座位边,双手交叠在课桌上,垫着她的下巴,她说:“阿莹,我们去踢毽。”
      我新买了本漫画书,这几天正看得入迷,刚刚来打扰我的男生已经被我直接用拳头轰走了,此刻对李秋笙,自然称不上什么好脸色:“不去,忙着呢。”
      低下头,手中一空,李秋笙拿着我的漫画书贴在脸上,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这什么呀,好多小人哎,一个两个三个……。”她在数漫画书上出现的脑袋,其实她翻的那页,只有两个主人公的对白。
      我这时候火蹭得冒出来,一把从她手里抢过漫画书,嘶啦,伴随着我的心跳声,书被我死死地摁在桌子上,盯着她微微错愕的脸,一些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李秋笙,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生气又懊恼,可话到嘴边,已经覆水难收了。
      我家住在村东头还要往东,中间隔着一座大桥,又叫“河西”。所以我每天上下学不止一次地路过李秋笙家门口,她家有个很小很小的院子,院子里养了条大黄狗,黄狗是这座简陋小屋的门神,我最怕狗叫,所以每次路过都要绕的远远的。
      狗一叫,牵动着锁链哗啦作响,传到了学校。送孩子的妇人抱怨:“又是秋水家的狗哩,大半夜地叫唤让人眯不上眼,让村长再去跟她说说。”
      “前些日子狗链子松了,差点把我家孩子咬着。”
      “可不……”说着说着话儿轻了,看到了不远处的秋笙,很小的身量从人群中挤出来,她拦在三轮车前,最先起头的女人就坐在上面,手里捧着一把瓜子,瓜子皮吐得周围一圈遍地都是,看到秋笙,问道,“这又是咋着了?”
      秋笙的声音弱弱小小的,和她的人一样:“我家大黄才不会咬人,你们骗人。”太阳把头皮晒得滚烫,汗水黏腻腻地粘在上面,直至滚落眼角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
      “骗人?!”说话时连带着瓜子皮一块儿吐出来,妇人咯咯地笑,嗓子眼里发出来的笑声,带着尖,刺得我耳膜生疼,“你回去问问你娘,要不是她好说歹说这事咋着也不能善了。”
      恍惚间,我又想起了那个把背驼成小山的女人,那双传说多情的丹凤眼,还有低声下气时嘴里的那口黄牙。

  • 作者有话要说:  咋写成乡村爱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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