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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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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晚秋回了房间方觉自己刚才那番说辞着实不妥。
那里头不仅仅是迁怒,还有一种过于明显的袒护。可他忍受不了别人用那样轻蔑的语气提起娄致!什么奴才命,什么贱骨头,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不了解这个人,凭什么就给他的一辈子作定数?
然而,替他不甘之后毕晚秋又想起娄致主动请辞的事,愤怒的火焰立即被冰水浇熄,只觉自己可笑。为他辩驳又有什么意思,人家根本不会领情,他那么急切地逃离自己身边,仿佛躲避洪水猛兽。
也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了。他不是不懊悔昨夜对娄致说的话,他对那个单纯的少年太了解,太了解就明白怎样让他最难堪,最寒心。可他当时太怕了,怕自己根本就是会错情,怕娄致嘲笑他,于是就不受控制地那样做了,将娄致推向那个不堪的地位,来保住自己的尊严。更可恨的是,他直到现在仍旧拉不下脸来去请求原谅……
毕晚秋摊开纸笔,将《草虫》誊写了许多遍,每写一遍心里苦涩更深一分。
他闭上眼,用左手握住自己执笔的右手,跟随笔势胡乱描画着,轻缓,沉稳。然而,肩膀却忍不住抖成筛子。
不知道他在下房怎么样,可有按时温书习字……
毕晚秋第二日清晨出门,经过回廊时习惯性地往娄致房间望了一眼,恍然想起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心中又是一阵怅然。
然而他走过客房的时候,见门开着,便停了一停,略作思量就踏了进去。
纤秀的少女正倚窗做着女红。
沈颜嫆今日穿了件乳黄色短襦衫,配着素锦长裙。一身鲜嫩的颜色让平日疏淡的表情可爱了几分,倒是冲淡了些毕晚秋对她昨日的冷漠印象。
“表妹起得真早。”毕晚秋打了个招呼。
沈颜嫆转头,站起身来,微笑道:“表兄早。我睡眠一向浅,听着鸡啼就醒了。”
“呵呵,乡下地方,鸡鸣犬吠的,总是很扰人。”
“没有没有,”沈颜嫆忙摇头,“这里宁静宜人,目至窗外便可见到草木葱茏,鸟语花香。我很是喜欢。”
“喜欢就好。”毕晚秋温和笑道。
“表兄可是要去念书?”
“嗯,正是。”
“那颜嫆就不耽搁了。”柔柔的声音里又是惯常的淡漠。
毕晚秋有些尴尬,只好含笑胡乱道了别便离开了。
走在路上,他有些担心。
听昨日那个叫小怡的丫鬟调笑,姑母携女儿前来必然有因,以他聪明的性子自是猜出爹爹打的小算盘。其实,他昨晚饭桌上的举动未尝没有反抗毕丰年的意思,他看得出那个表妹对此事也并不上心,自觉与她多接触交谈,也许能合力叫两家回心转意。可今日瞧她态度,只觉不妙。看来这个女孩冷淡到不仅会对自己的婚事漠不关心,甚至对于违抗自己的婚事也不会有兴趣。
这可伤脑筋了。毕晚秋只觉最近烦心事如一团乱麻,绞得自己快要窒息。
故意弯到外院出门,其实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但看到空了的鹅圈,还是忍不住叹气。下人是要干活的,披星戴月,哪会像少爷一般睡到天明。
私塾里,邹虎又朝他方向望。
毕晚秋甩袖回了座位。看什么看,你们家小篦子没来!
昨日这傻大个就跑到他跟前质问要人,弄得他心头起火,差点没揍他一拳。
学堂内倒是学风浓厚,不似邹虎那样心不在焉。
缘由自是因为马上就要举行今年童试第一场考试,县试了。
谢小夫子督促众人最近勤奋些,也不忙着讲授新内容,只叫他们把考试的篇目题样研究研究。自己坐了堂前翻书,待学生有不解之处过来询问。
学生们便每日早早来私塾,埋头苦读,以邹麟为甚,午休时刻都不回家,留在学堂里温书。邹虎反正近日就要离开私塾去武馆了,就成天捧着书睡觉。
毕晚秋横竖不用参加童试,只将书挡在面前,撑着头胡思乱想。
傍晚散学,毕晚秋在路上磨蹭半天,望着岔路口的远处,蠢蠢欲动。
挣扎了一会,还是提了书袋,轻手轻脚地靠近了大柳树下的那片水涘。
半人高的草丛掩了身形,毕晚秋扒开一条缝隙,直勾勾地望着坐在树下看书的少年。
看着他没了自己陪伴也安然恬淡的模样,毕晚秋恨得两只爪子直刨地。但又忍不住不瞧他,只好拽着青草咂摸他的一举一动。挠头是有地方看不懂了?蹙眉是在思索文里的意思?微笑是读到了与自己心有戚戚焉的句子?
直到日沉西山,娄致拢了鹅离去,毕晚秋才从草丛中站起身来。揉着蹲到发麻的一双腿,毕晚秋望着娄致远去的背影心中黯然。
回到毕家,看见胡八在堂前忙碌着,就问何事。
胡八左瞧右盼了一下,小声道:“老爷让老奴安排几个长工做脚力,送姑奶奶回京城。”
“不是昨日才来的么,这么快就回去了?”毕晚秋奇道,内心欢呼雀跃。
“哎……”胡八咕哝道:“姑奶奶说是这里蚊虫太多,难以安寝。”
“哼,有双层软帐还熏了艾草,屋子里哪来的蚊虫!根本就是找碴。”毕晚秋不禁冷笑。
“可不是么,”胡八压低了声音,“还不是嫌弃乡下地方清苦。瞧那位表小姐,倒没见人有半句怨言。”
“她不一起走么?”毕晚秋蹙眉。
“说是姑奶奶让她在这散散心,不急着回去。”
“……”毕晚秋陷入沉思,看来结亲的事并没有作罢。
“对了。”毕晚秋忽然心下一动,想起另一件事,“胡叔,你待会忙完来我房间一趟。”
“少爷有何吩咐?”
“到时候就知道了。”
“是,少爷。”
回房的路上,正巧遇见沈颜嫆要进屋,毕晚秋便打了招呼。
“表妹。”
“表兄,你回来了。”沈颜嫆朝他颔首。
“是啊。听说姑妈要回京城?”
“嗯,方才我和舅舅去送她了。”
“哦……你为何没一起回去?”毕晚秋笑得温雅,用单纯好奇的语气问。
沈颜嫆也笑了,“你很想我走?”
毕晚秋脸色僵住,忙打哈哈:“哪有哪有,我就这么一问。表妹住这里我自是欢喜,家中本就冷清,表妹在这,也多个人说话玩耍不是?”
沈颜嫆抿嘴,眼中有了戏谑的神色:“自是这样,那就叨扰了。”
毕晚秋随她进了房间。
沈颜嫆让了座给毕晚秋,自己坐到了床沿,拿起早上的女红绣了起来。
毕晚秋走过去瞧,发觉素帛上的图案竟比清晨时多了一大片。
“你绣这东西绣了一整天么?”毕晚秋瞪大眼睛问。
“不然如何。”沈颜嫆浅淡地笑,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
毕晚秋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枯燥无味地过日子。看到表妹如此,又联系到她寡情的性格,不禁多了几分怜悯。难道这个大家闺秀成日在家就是这样度过来的么?
“表妹。”毕晚秋忽然开口,一脸正经地瞧着她。
“嗯?”沈颜嫆也歪头瞧他,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明日我带你出去玩!”一句稚童般的戏语竟被毕晚秋说出几分信誓旦旦来。
沈颜嫆微微愣神。她听出这个少年话里的意味,只觉有些感动,自己隐藏在端淑之下的寂寥第一次被人如此敏锐地察觉到。心中像是被什么触动似的,轻泛涟漪。是了,是被他那双眼睛里熠熠发亮的神采灼烫了一下吧,沈颜嫆想。
“好啊。”女孩仰起脸,眼里第一次沁出了笑意。
毕晚秋与沈颜嫆又说了一会话,便回了厢房。胡八早候在那里。
毕晚秋忙从书架中拣出几本书,又包了几块墨,几管毛笔,将这些东西都递到胡八手中。
“少爷,您这是……?”胡八瞧着手中的物品直发愣。
“胡叔,求您个事。”毕晚秋眼神闪闪烁烁的,一副难为情的样子:“那个,呃,就是……”
胡八听着越来越细如蚊蚋的声音,不自觉伸头过去,睁大眼等他后文。
“你把这些东西给娄致送去。”毕晚秋终于说了出来,又赶紧摇手:“但千万别说是我给的!你就说,就说是白天遇到书贩子,瞧着便宜给他买的。您不一直挺关心他的么,这么说他不会起疑的。”
“呃……少爷。”胡八听了这番话,只觉哭笑不得。
“嗯?”
“要不我给您去说说,让娄致过来给您认个错?还叫他回来做书童罢。他毕竟是个奴才,您这样做……会长了他的气焰的。”胡八笑得眉毛都耷拉起来,“孩子间闹个脾气,没必要弄到这个地步啊。”
毕晚秋脸色肃正起来,沉声道:“原本就是我的错,他为什么要道歉?以后别在我跟前提什么奴才长奴才短的。这件事就这么做吧,胡叔,你要装得像些,别叫他看出来。”
胡八内心腹诽了一句瞎折腾,便答应着退出去了。
毕晚秋负手长立,瞧着窗外海棠结实,心中宽慰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