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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遗梦 ...

  •   “抗儿,长大之后,想做些什么呢?”春光乍泄之际,身着玄衣,头戴冠冕的中年男子端起一杯酒,略带好奇地向坐在一旁的陆抗问道。冕上密密的旒使陆抗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却能从男子的语气中感受到无比的亲近与温暖。
      那是在陆抗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孙权。
      “我想向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将军,征战沙场,屡立战功,还乱世以安宁!”彼时年幼,陆抗涨红着脸,朝着孙权大声喊道。
      “哈哈哈哈哈,好,好!”孙权看向陆逊,仰天大笑数声,“如此雄心壮志,伯言有个好儿子啊!”
      父亲陆逊只是颇为无奈的一笑,站起身朝孙权恭敬地拜了一拜:“犬子年幼,无礼之举,还望至尊谅解。”
      “无妨,伯言不必和孤如此客气。稚子有趣,孤也喜欢的紧。”孙权显得不是很在意,他轻抚着陆抗的头,柔声说道,“长大后,如你父亲辅佐孤一般,辅佐孤的太子,再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可好?”

      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陆抗微微睁开眼,只得轻笑自己又做梦了。他打开门,一位侍从端着一碗药,递到了陆抗的面前:“少爷,该喝药了,不然您的咳疾又要复发了。”
      “我快没事了,”陆抗接过药一饮而尽,转身向那侍从问道,“倒是父亲…父亲的药有没有煎好?”
      “煎好了,煎好了!”侍从连连点头,但很快神色便凝重起来,他附在陆抗耳边,低声说道:“少爷,今天那些人,又来了…”
      听闻此话,陆抗皱起了眉头,厌恶之情渐渐浮现在了他的脸上。“我去给父亲送药。”他端起瓷盅,便朝父亲陆逊的内室赶去。

      陆抗有一位很出名的父亲。
      陆家,是吴郡士族,在江东拥有极大威望。而他的父亲陆逊,最初只是吴主孙权的一位幕僚。后因缓解灾情,平定山越,加之已故南郡太守吕子明的推荐,在刘备伐吴时临危受命,一步一步成为了东吴的大都督。
      夷陵之战,面对刘备亲率大军压境,东吴上下人心惶惶。而父亲忍辱负重,寻找时机,最终火烧连营四十余寨,逼得刘备逃往白帝城,惭恚而终。后又在石亭大败曹休,斩擒魏军一万余人,使吴主孙权能够称帝,威名远震。
      那时的父亲是多么风光啊,一战成名,出将入相。有着君王的信任,所获赏赐不胜枚举,奇珍异宝车载斗量;有着同僚的仰慕,陆府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是陆抗的榜样,是他一生的骄傲。为吴国一辈子呕心沥血已过花甲之年的父亲,现已倒于床榻之上。如今的陆府门可罗雀,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唯一会来此处的,也只有那些受君王之命,日复一日前来辱骂父亲的宦官罢了。
      聪明如陆逊自然知晓,立储乃帝王家事,自古以来深陷此漩涡中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只是他不忍看到朝廷混乱,小人献媚,君主忧烦的场面,他愿意冒着被皇帝责怨的风险,递上一封又一封的奏书。
      “偷听陛下禁言,一罪也;质问陛下家事,二罪也;屡次上疏陈述嫡庶之分,形如逼宫,三罪也;结党营私,暗通消息,四罪也…”宦官在陆逊的床前絮絮不休,言语间满含讥讽之意。
      “吱呀”一声,略有腐朽的木门被陆抗缓缓推开,他手端一碗药走进内室,见此情景,急忙厉声呵斥道:“出去!我父亲乃是当朝丞相,百官之首,还轮不到你一个宦官前来詈骂!”
      “住口,”陆逊轻咳几声,向宦官深行一礼,“至尊的责罚,臣自然得受。犬子无知,还望勿要责怪。”
      那宦官只冷笑一声,甩甩衣袖,便离开了。陆抗急忙端药上前,将汤匙交入陆逊手中,“春寒料峭,父亲可别着凉了。药我已经煎好,父亲用一些吧。”
      “辛苦了,”陆逊浅浅一笑,慈爱的望着陆抗,“只可惜这些药我喝着无用。你知道的,心病还需心药医。”
      “为什么,至尊偏要猜忌您,折辱您?父亲您从没有做过那些事,父亲您是一心一意为了东吴的江山社稷啊!曾经的至尊会亲自为您执鞭,会把帝王之印放心交予您,会怀抱着还是孩提之时的我,与太子一同嬉闹。事到如今竟真的如此无情,不把您逼入绝境断不放手。”
      “抗儿,你还是太年轻了,如初入幕府时的我一般。”陆逊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要责怪至尊,万人之上的他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没有做过的事自己知道便好,只求无愧于心,不可强求于他人。”
      “抗儿,我已知自己大限将至。遗憾的是,我没有给家中带来富余的钱财,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反而让你跟着我遭受了许多责备。抗儿,你还年轻,还有未来,陆家需要靠你来振兴。我知道你的理想,但我希望,你能远离朝廷,远离君王。君心难测,切记莫要窥探圣意。为父的下场就在这里,为父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啊!”
      陆逊越说越激动,涨红着脸,猛地咳嗽了几声,殷红的鲜血随之从嘴角流出。“父亲,您应该好好休息的,不要再想这么多事。”陆抗带着哭腔说道。
      “无碍,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陆逊扯了扯嘴角,重新躺回了床上,紧紧的握住了陆抗的手,“抗儿,你终有一天会回到建业,终有一天会再遇见至尊,不要恨他。我此生最无悔的,便是遇见至尊,与他谋事,共图大业。”
      即使晚年有着如此境地的陆逊,提起孙权,脸上依旧带有浅浅的微笑,洋溢着满足与幸福。
      “我还记得,他亲自封我为大都督,将配剑与信印都交予我,告诉我若有老将不服,按军法处置;我还记得,我在石亭大破魏军,他将无数御用珍品赠赏赐给我;我还记得,他封我为丞相,说我天资聪颖,美德显著……”
      陆逊的声音越来越轻,他阖上了眼,思绪仿佛又飘回了与孙权初逢之时,那个满怀豪情的少年郎笑着对他伸出手。只可惜往事早已不可追。回望他的一生,战绩显赫,出将入相,却只能带着满腔遗憾抑郁而终。
      “拿笔来。”陆逊轻声吩咐道,他颤抖着手,在竹简上写着对二十罪状的解释,对二宫之争,嫡庶不分的担忧,对吴国未来的定策,对后继重臣的嘱托。他写地格外认真,一如当年刘备夷陵压境,人心惶惶之际,他在给孙权的书信中宽慰道:
      “伏愿至尊高枕,不以为念也。”
      陆抗走出内室,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清风徐徐拂过,一朵杏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带来缕缕芳香。
      陆抗的记忆重回孩提之时,年幼的他对世界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父亲,您曾经的名’议’与表字’伯言’有互通之意,您为什么要改名为’逊’呢?”
      陆逊闻言只是笑而不语,他将陆抗领至书桌前,握着他稚嫩的小手,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愻”这个字。
      “抗儿你看,’孙’在’心’上。”

      赤乌八年三月,东吴丞相陆逊薨逝。他的长子陆延早夭,次子陆抗继承了他的爵位。
      陆逊的故乡在吴郡吴县华亭,陆抗想让自己的父亲能够落叶归根,他不希望漂泊一世的父亲,死后依旧不能魂归故里。他向远在建业的皇帝上书陈词,期盼着寡义刻薄的孙权还能念着几分与旧部的往昔,准许父亲葬于故乡。
      未曾想到没过几日,陆抗便收到了诏书,孙权居然同意了。他任命自己为建武校尉,可带领陆逊部众五千人,护送灵柩回到吴县华亭,将其葬于横山。丧礼一切完绪后,陆抗便只身前往建业,面见孙权,还都谢恩。
      明明已是初春,但踏入宫门的那一刹那,陆抗依旧感到彻骨的寒意。犹记儿时的自己,由于父亲的缘故,常常来到皇宫中嬉戏。如今的皇宫和记忆中的相比,并无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然而陆抗深知,经历了“二宫之争”一战,已有太多太多的人都不在了。
      “伯言他,去了?”
      望见陆抗缓步而来的身影,高高在上的君王并未走下龙椅。他似笑非笑地端坐其中,静静地俯视着陆抗,沉稳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其他的情绪。
      陆抗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下身子,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朝着孙权不卑不亢地深行一礼:“先父于十九日晚薨逝。臣谢至尊,能够让先父落叶归根。”
      “伯言有个好儿子啊,”孙权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是伯言的二儿子,陆抗陆幼节,对吧?你小时候,孤还抱过你呢,没想到一晃,你都这么大了。你长的可一点都不像伯言啊,倒有点像…孤的兄长,长沙桓王。”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家常话,却让陆抗冷汗直冒。他不知孙权对于父亲的骤然离世究竟是悲是喜,也不知孙权毫无紧要的话语究竟是何用意。他略有茫然地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对伯言那般,你心中应该一直怨恨着朕吧?你来,”孙权见陆抗不答话,顿时敛起笑容,从案上拿起几份竹简,毫不客气地丢到了陆抗的面前,冷冷的开口道,“伯言或许并不无辜。这是杨竺告发你父亲的罪状,足足有二十条,你还有什么能说的?这里是建业,可没有其他人会帮你解释。”
      陆抗轻瞥了下竹简的内容,不禁一阵嗤笑,他深知父亲的品格,断然不会做出这些事。他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拾起竹简,交至孙权手中,又深行一礼,“容至尊听臣一一辩驳,先父从未做过这些事。”
      无论是怎样的罪状,陆抗都能对答如流,中间孙权常有责难,陆抗也能将其解释清楚。那是他的父亲,是他的方向,是他的目标,是他的榜样,他绝不允许为东吴倾尽一生心血的父亲,含恨而终后还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
      “伯言的儿子真是好口才,”询问完陆抗,孙权显得很是疲惫,“难不成,这二十多条罪状,都是杨竺诬陷伯言的?他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吗?”孙权垂下眼帘,无力地倚靠在龙椅上,朝着陆抗轻轻摆了摆手,“容朕再想想,幼节你…你先退下吧。”

      夜幕降临,乌云遮掩在太初宫上空,不见一丝惨淡的月光。孙权伏在案前,随手摆弄着一枚玉玺,那是他曾经交予陆逊的。犹记那个时候,自己与蜀国的刘禅、诸葛亮通信,都会事先征求陆逊的意见,不妥之处也会让他修改后再送出。那时的他们,还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现在回想起来,竟对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陆逊,陪伴了孙权四十余年,他本该长命百岁,无疾而终,现在却早早地离开人世,他的结局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或许真的都是自己的错。
      “陆抗何在?”孙权猛地站起,自己突然好想再看看那个人儿子的长相,好想试图再从他的眉宇之间看到那个人的容颜。即使自己清楚地知道,无论怎样对着陆抗缅怀他的父亲,所看到的,都只有自己孙家人的影子。
      “禀至尊,建武校尉现已在回属地的路上,需要让他再折回觐见吗?”
      “罢了。”孙权重重的挥了挥手,像是要把一切烦恼都抛去一般。他又重新坐回案前,口中喃喃念着“伯言”二字,不知怎的,眼泪止也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在胸前的竹简上,晕开了缕缕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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