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可兮骤得》五月不系舟

27、第27章

　　天宫，天色清朗，一轮明月挂在自均殿的东角。

　　冷云流进火光通明的殿内，沿着地砖扑向青玉金丝楠乌木案上的错银游龙衔鱼灯。烛火摇曳，青黑色的烟飘入灯台上方的游龙张开的口中，沿着龙身细管落入灯台底部的鱼腹中的清水里。

　　满殿灯火，不见青烟。

　　星河支着头，在案头上批改文书，案上堆叠的文书有半人高，层层累累直铺满了周边的地面。

　　忽明忽灭的火光使得木案呈现铄石流金的色彩，她打了个哈欠，倾身将灯台上的灯罩笼上，云袖拂过案上的牙璋，虚空中浮起正雅圆融的文字：

　　“秘发，自均殿夏官司勋 清凝 叩启：

　　演武比试已结，乾军小将安度明勇冠三军，夺得头名。坎军试炼中，有武将丹怀，含真与贞一立功，依例授奖。震军演武中，天雷意外出界，有雷部上吏正真仙师应急救之，左臂轻伤，其余未有伤亡。演武未断，已惩戒责权人，建议褒奖正真仙师。此外，有功者五百一十二人，龙虎榜上得名次者三百人，依例需于下旬拜谒神尊，受封赏。封赏大典拟于上景殿举行，殿内据地三亩，多年空置，中央金柱绘有龙腾虎跃图，地铺白玉砖平整可鉴人，匾提：元亨利贞，恰合今年演武之四德，已大体整修完毕，内饰未见损毁，可用，望神尊定夺。”

　　星河迅速浏览了一番，不禁揉了揉额头，大笔一挥：准。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正真仙师负伤，好生照顾，多听其需，有则皆准。

　　她对着又读了一遍，末了再加一句：当依例，不得从奢，余下皆可。

　　她深谙这群人的行事作风，若不多作提点，还不知能给她送上一份什么样的惊喜。他们仿佛做事时都不爱思考，又太过听话，她说什么便会一股脑地朝着最极端的方向冲将过去，搞得过犹不及。

　　若她不在后面多写一条不得从奢，真怕他们能把瑶池里的游鱼全捞出来送给正真补身子。若如此，也不知他们吃上一年能不能吃完，反正昆仑是肯定要来拆了她的昳耀宫的。

　　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没干过。

　　早些年间，天宫初建成那会儿，秘藏道法经文的七宝玄台遇雷火，有三十三仙人救台有功，因被焚伤，星河令其休养，得昆仑首肯，可取瑶池的鳛鳛鱼食之。

　　昆仑外出归来，游于瑶池浦上，见水面风荷并举，欲赏鱼戏风荷之景，却不见池内游鱼，召人询之，池内共一千两百余条游鱼，仅剩三百五十六条。左右只答是几位仙官得星河神尊令将鱼取走，还交付了一卷手书，其上盖有昆仑印，左右拦不得。

　　昆仑面色微寒，对身侧的神君陆吾说道：“红荷映日，你速去请星河神尊来瑶池赏玩鱼戏风荷之景。”

　　星河午睡方醒，迷迷瞪瞪听得陆吾来请，顺了两坛竹叶清就去了。但见昆仑立于瑶池曲院，以观风荷，面如春柳覆雪，色泽皎然。

　　昆仑见她到来，笑意盈盈：“问星河神尊安，听闻你午睡方醒，我邀你赏荷可曾扰了清梦？”

　　星河：“这倒没有，立夏刚过，小荷才露，怎么先急着赏荷了？”

　　昆仑：“我先前游于瑶池浦上，忽有所感，想同你请教一下。”

　　星河提起手中的两坛竹叶清晃了晃：“你说。”

　　昆仑：“古有圣人，游于濠梁之上，见游鱼怡然自得，便知鱼之乐，何也？”

　　星河：“道之乐，在于逍遥。外物与我同一，我未见游鱼，游鱼则无何有，我见游鱼，游鱼方得其乐。我见或不见，游鱼有或无有，均得其乐，此之谓齐物。”

　　昆仑：“那你看见鱼了吗？”

　　星河笑了笑，低头去看池水，未见游鱼，便说：“未见，你不是要赏鱼戏风荷吗？”

　　昆仑：“是啊，这鱼你见或不见，有或无有，在水中还是在锅中，不都是自得其乐吗？我们赏过这空池便当赏过鱼了。”

　　星河眨了眨眼，闻得昆仑话语中兼有气性，迅速想了想近来发生的事，与这游鱼能沾上几分的，好像只有前些日子令几名仙官来取鳛鳛鱼食之。这事本就得了昆仑首肯，也不知她怎又着了恼。

　　“嘶。”星河吸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池水，又抬头看了看昆仑的脸色：“你这是怎么了？”

　　昆仑冷笑：“我瑶池游鱼一千两百余条，其中鳛鳛鱼不过三百，如今统共剩下三百五十六，你说我怎么了？”

　　星河：“你这瑶池可是进了旁人？我虽令人来取鱼，但少了近九百条，他们又吃不完。”

　　昆仑：“我瑶池禁地，岂有旁人来访，他们吃不完，倒是养得起，你自去寻罢。”

　　星河：“抱歉，我去寻回。”

　　星河寻到那几位仙官休养的澄清宫，果然看见后池里游鱼密集，几人正挨在一起钓鱼，桶里还放了几条。

　　随后自然是将他们训斥了一通，又通罚了一顿，让他们清点游鱼，全都还回瑶池。

　　一位仙官颤巍巍地说：“神尊，我们送了百来条到您宫中，这些怎么处理？”

　　星河登时被气笑了：“谁让你送的？速去取还，顺道向昆仑神尊负荆请罪。”

　　星河拎着他们去找昆仑道歉，昆仑倚着瑶池边上的石桩看着游鱼一条条回到池中，也不同他们多做计较，便就算了，放他们离去。

　　昆仑见人皆散去，便拉了星河到一边：“我有话同你说。”

　　屏退左右后，昆仑不疾不徐地在殿里点起了香，细烟从瑞兽香炉中袅袅飘出，昆仑又沏了两盏茶，奉到星河面前，才慢慢开口：“想明白了吗？”

　　星河垂眸：“我怕是愚钝，未曾明白。”

　　昆仑笑起来，珠璎炫转，星宿摇光：“你啊，若是你想吃鱼，全都拿走也使得，吃不下，俱放你那养着也使得。我这儿的东西，你若喜欢尽可拿去，左右不算什么。唯一点是不要铺张浪费，想吃便吃了，养着玩儿便养了，顺你心意，那便是值的。只吃不完丢了却不行，那便是过度的私欲了，原是为讨你开心，不该被作贱的。这待人也是一样的，你若想全拿去赏人，自然行得，唯是他们扯你的旗号胡作非为，却不能容。”

　　星河：“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他们会做出这等蠢事。”

　　昆仑抿唇笑道：“这还是蠢点好呢，再精明些，只少个百十条，我都发现不了，岂不更糟，你当他们傻？他们想的是领了你的令，又没明说应取多少，应吃多久，便是顶格多拿一些，也不算违令。你真罚下去，都无明文可依的。你当如何说？我且问你一句法无禁止如何不可啊？左右是星河神尊自己没把话说清，还要怪责下属。

　　你可莫要以为我是在数落你的不是，此事所涉及的不是谁人愚蠢，明明是贪渎。你啊，你啊，不懂人之本性，你给三条鱼，谁又会取两条呢。所以御下之时，政令要明确清楚，最好是把人当傻子，细则都嘱托到位了，才好查办。你留两分空，便会被钻出八分空来。最大的难题从来不是有令不行，是政令行之过度，过犹不及。

　　这并非你一个人的问题，居上位者，皆会面临这个问题，如何权衡用人，是个千古难题。白虎神君虽好，为人清正不阿，却太清正，水至清则无鱼，少了几分狡黠，理不清这御下之道，终究是执利刃、主杀伐的将才，始终做不得三军统帅。

　　外人以为你们神职相重，实际从不相同，你毕竟是要统御西北两方天地的，他带你览人间、明事理，却只能养一养这性子，至于御下权衡，他教不了你，你得自己摸索，不能同他学。”

　　星河：“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事做起来就难了。有时我懒得同他们多说，他们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总不能时时盯着，日日深思熟虑，只想寻几个聪慧听话的使着。”

　　昆仑：“这是当然，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应有明确法度，并设主官统管，若有事故，则应问典守者之责。莫要对人心中的虎兕抱有什么期望。你莫不信，咱们来立个赌，他们说自己一共吃了多少条来着？一人两条，六十六条是吧，你猜这还回来的有多少条？我猜啊，至少有一半人藏私，再有一半人多作私藏，六十六加三十三再加一十六，约莫少了一百一十五条。我们去数数？”

　　说罢，昆仑便拉着她坐在瑶池畔真就一条条数了起来，水光潋滟，昆仑数着数着便坐到一边倚着池畔垂柳，笑着说：“太多了，我不数了，星河你慢慢数罢，若你赢了，我向你道歉兼替你守上一个月宫门，若你输了，这鱼你也费心数了，我便不做要求了。”

　　星河：“这倒不必，毕竟是我惹出来的事，你慢慢休息，待我数完，若真对不上数，我也是认罚的，也替你守上一个月的宫门吧。”

　　昆仑又笑：“那可不敢，你多吃亏，这样，你若输了，把你宫苑里那株若木送我。”

　　星河笑道：“好。”又数了半日，统共少了有九十条，果然是有人藏私，多留了几条未做归还，昆仑听闻结果，笑意不止，珠钗轻摇：“你莫生气，比我想的好，总归听你话的人还是多的。”

　　星河起身：“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既已训过了，居然还敢。”

　　昆仑拉了她衣袖：“算了，到底是有功之人，本就是赏给他们的，多留两条鱼也要挨训，岂不小气。这件事要我说，也不是他们都想胡来的，定是有几个胆大精明的先行投机，其他人眼看着也就跟着一起干了，又遇上几个愚钝的，不知节度，便都争抢开了，左右到时要一同挨罚，也就不留余地了。但至少他们没吃完，也好好养着呢不是，总比浪费销毁了好。那等愚钝的人是不好用了，天资太差，那等精明的虽不听话，但好好打磨一下，倒是能用得顺手。你也别罚了，都已罚过一次了，回去记录在案，留待查看，下次再说吧。”

　　星河点头，心中有些憋闷，只说道：“我去把若木给你送来，向你赔不是了，是我失察，万分抱歉。”

　　昆仑：“你赔什么不是，还能因为这种小事生分不成？我与你与烈阳同气连枝，我只是替你生气呢。”

　　星河这便回宫去挖若木，树干上还趴着一只白狐，她敲了敲树干，白狐半睁了眼，狐尾低垂轻甩，星河仰头道：“你换棵树休息，这棵我要挖走送人。”

　　白狐轻哼一声，跳到远方的桃树上，扭过身去不看她。她迅速挖了几铲，就把若木的根刨了出来，一抬手，十丈高的若木连根飞至她掌心上方的虚空中，星河举着若木便出了宫门。

　　半路巧遇得白虎经过，他看着星河托举若木的模样，不免问道：“这是做什么？”

　　星河回头，心中仍有不愉，面色冷淡：“输了个赌约罢了，神君这也要管？”

　　天风拂过，白虎广袖随风飘动，若木枝头飘了些许新叶下来，准是挖掘的时候不小心破坏的，落叶声簌簌，他沉声道：“不敢。”

　　星河没应声，已举着若木飘远了，只留下一抹幽玄的背影。

　　昆仑已在瑶池旁挖好了树坑，见若木送到，抬手接过，送进坑里，同星河一起呼呼地埋了土。阳光落了满树，两人对着笑开了。

　　昆仑：“你呀，你呀，你这性子实在是太好，这样的事，真就自己上手，说挖就挖，也没个架子。”

　　星河：“要架子做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还在乎谁的看法吗？”

　　昆仑摇了摇头：“你始终不懂，重要的只有你。你这性子，对人太过随意宽和了。平日还是要立威于前，上下有别，长幼有序，让他们牢记天地君亲师，事事以你为先，别总把他们自己那点心思放在前面。”

　　星河笑：“你已经说了两遍了，就这么担心我呀？”

　　昆仑：“我是有些担忧，你路上遇见白虎神君了？”

　　星河笑颜慢慢冷淡下来，只淡淡“嗯”了一声回应。

　　昆仑抬手理了下她额前的碎发：“我明白你，若我是你，便不只是不同他言语了。”

　　星河扭开头，撑着手臂向后倚去：“我是有点气性，不愿同他多说。”

　　昆仑掩唇笑：“哪来的气性，当初他那样做，便是烈阳遇上，回去也要惩治的。你莫说处罚，连重话也没几句，倒是就这么轻拿轻放了。”

　　星河：“是吗？当初不是说好，公直允正，身份等同吗？他依规矩做出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错处呢？”

　　昆仑：“在那之前，谁能想到你们两人私下里竟未达成一致，他竟会公然和你对立的。当时玄帝在我身旁，连他都有些惊讶，以至于羽化之前一直忧心忡忡，一定要铸成静渊剑，选出一位继任者，替你分忧。却又不巧，秋水接不了静渊，水君也太小了，北方天地始终缺个主事。这种时候，你想同白虎神君割席，确实是自断臂膀。要废就废了，你干脆将他发配了去，要留就留着，好好磨一磨他的脾性。

　　有些事情，我与你政见不同，即便争出高下，也是就事论事，殊途同归。但到底他是臣，你是君，君君臣臣的便有不同了，一山不容二虎，难道你们两方天地，真要双王并行吗？”

　　星河：“昆仑，三十六重天，轮不到他做主。”

　　昆仑：“不是做主，是臣下依着自己的道法先行，目无君上。政令只能从你自均殿出，无论行与不行，臣子上谏，不得私自变更。不拿我作比，你单看烈阳，她若真想做什么，青龙会有异议吗？朱雀更不必说，无论何事都会替她冲锋，这才叫事事以她为先。

　　白虎呢，只听凭他本心行事，即使本心公允，这世上的事可不止公允二字就足够的。更不提玄武，他那是无药可救，你便当他亡故算了，趁早找人替了他那北方天地之主的位置。你身边那两位神君，但凡有一个以你为先的，今天都不会有人敢这般欺上瞒下。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

　　星河：“我还以为我心有不满，只是自己的小性子，对……”星河顿了一下，念不出那个名字，只作代称，“对他有些过于苛责了。但我实在懒得理他，便就这么算了吧。他本心无过，我又能怎么办呢。”

　　昆仑：“星河，别犟了。自入这天宫，过往的情谊就该如云烟散，自此后你是君，他是臣，御之，用之，赏之，罚之，唯不能有两分真情，喜或厌总不能让人知晓。你自虞渊出，听过亿万万生灵心声，你知道该怎么做，两方天地的治理不能再这么搁置下去了。”

　　星河慢慢闭上眼：“是了，玄帝嘱托，日夜不敢忘，一闭眼便是玄帝真切的脸。他说：‘夭夭，以后要辛苦你些，我会尽我所能，替你铺平这条路。’你说他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

　　昆仑：“夭夭。”

　　星河睁开眼：“好了，我想通了，憋了三十年的火气，该忘就忘了，我会去同神君谈一谈的，你别担心，大不了连着他金阙宫上下属官一同换了，我从北方水神里慢慢挑。”

　　说罢，星河便径自去往白虎所居的西颢宫。彼时，他正在屋里抄写经文，闻得星河来访，急忙起身去迎，步伐又急又快，广袖在身后飞舞。

　　白虎一路急行至宫门前，只见星河悠然地站在门外，浅笑道：“师尊。”

　　白虎眼睫轻颤，喉咙有些干。三十年来的冷遇，似乎如春雪消融。他向前走了两步，将她迎入。

　　星河走在他身旁，发鬓上的珠玉相触，声响轻轻。她笑道：“师尊，我来寻你，是有一事要请教。”

　　白虎看向她：“何事？”

　　星河：“昔有圣人游于濠梁之上，见游鱼怡然自得，便知鱼之乐，何也？”

　　待星河将瑶池游鱼一事说完，又抬眸盯着他的双眼问道：“师尊，你以为如何？”

　　白虎面色沉冷：“挟势弄权，当罚。”

　　星河忍不住笑起来：“怎么算挟势呢？有令有文有印，难道不算是我朝令夕改吗？”

　　白虎：“自然不是，出入不以奢，行止应有度。”

　　星河：“师尊，度在何处？”

　　白虎：“自有法度，若无法度，则有礼与道。”

　　星河支着头，含着浅笑：“师尊，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你之道与他之道不同，则法度在何处？”

　　白虎看着她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感觉院内有风，四肢有点寒凉。沉默了半晌才道：“自然以你为准。”

　　星河这才眉眼弯弯，两颊梨涡深深，眼中有星光闪烁，双手交叉撑着下巴：“那我看在旧日有功的份上，既往不咎，便不罚了。可否？”

　　白虎垂眸，既然以她为准，他便不能反对，即便他一向认定，赏罚分明，不可混为一谈，本心并不愿支持这样的结果，却又承担不起下一个三十年的遗弃与冷遇。

　　那狡黠的女子，不再与我言语。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他也明知她所言，意不在游鱼，而在自己，所以有些艰难地开口：“本就以你为准。”

　　星河心下大为满意，起身转了一圈：“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又轻轻拍了拍白虎的肩，力气不大，却似有千钧重，“师尊，以后明确法度一事，当交给你，切要使人牢记，君令在上，有令必行，有禁必止。”

　　白虎：“谨遵圣命。”

　　星河又四处转了转，回头道：“师尊，你这宫中也太素净了，像个雪洞，过几日我差人送些器物与你，劳你以后多辛苦些。”

　　白虎抬头：“不必，分内之事。”

　　星河挑眉，一字一顿：“莫让人说我苛待了你，想要什么赏？”

　　白虎指尖发颤，行至她面前，伏维而拜：“臣不才，能得神尊委以重任已是大赏，不敢多求，谢主隆恩。”

　　原来三十年寒冰消融，迎来的不是春风化雨，而是秋收冬藏。

　　星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线渐冷：“神君。”

　　白虎又言：“臣无功受赏，实在惶恐，待诸事体毕，再彰不迟，谢神尊抬爱。”

　　星河笑着扶他起来：“师尊这是做什么，如此生分，我说你受得，你便受得。”

　　说你受得，你便受得，不受也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虽赏也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