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可兮骤得》五月不系舟

14、第 14 章

　　台下一战方休，果如白虎所预想的那样，坤军获胜。星河召几位将军一同商讨之后，于高台之上讲评授功，花了不少时间。

　　天色已暝，夜雪漫漫。白虎撑一柄素色纸伞，与她并行回宫。

　　回宫后，星河便燃了一炉炭火，白虎却真的拿一柄竹刷在扫梅间雪，堪堪扫了一笼。笼中素雪掩红梅，一时难分。

　　涂山衡丢了一卷方巾给她，抱臂倚门看着在梅前采雪的白虎神君，寒风裹着细雪飞入屋内，卷起他一片衣摆，他不免笑了笑，问道：“神君在做什么？”

　　星河垂头用方巾擦拭着被雪水濡湿的发尾，答道：“师尊不想喝冬露酒，偏要采新雪煮茶。”

　　待到白虎携一笼素雪红梅进屋，星河顺手拿了一卷干爽的方巾给他，替他擦了擦脸侧雪珠。屋内跳动的烛火为她敷上了一层和暖柔光。

　　白虎抬手握住方巾，深深地看着她：“我自己来。”

　　涂山衡刚拾起雪笼，指尖被冰凉的雪水浸润，手指颤了一下，便又放下雪笼：“神君，您既要煎雪烹茶，那这温水之事，我便不好代劳，还是您来吧。”

　　白虎应了声，擦了擦手，起身接过雪笼，将其中的素雪拿去温煮，待到雪化之时，便将寒梅滤去，轻而淳的雪水自带了寒梅幽香。

　　星河拨了拨炉里的银炭，室内温度又上去了几分，她走到茶案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白虎烹茶。

　　茶水初沸，声如松风。星河才开口：“师尊，玄武淡漠，平日无事，秋水刚逝，水君守孝。然人间战祸连年，天枢、太白尚不能移位，诸多事端终是落于您一身，连年无休，辛苦您了。”

　　白虎：“还好，公务为重。”

　　星河：“我想虽言三公，实则重任已系于您一身。您为吾师，可为六卿之首，得您辅佐，是我之幸。”

　　白虎正将茶盏置于她面前，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妙的预感。

　　星河继续道：“我欲封你为太师，位尊三公之上，为西方与北方天地神官之首，亦为六宫之长，佩金印紫绶，以彰尔功。可还有所求？我亦将应允。”

　　太师为加衔，本无实际职权，白虎心知她向来喜欢恩威并施，这次大概有不小的麻烦在前方等着自己。毕竟上一次她这般不容忤逆地说要为他进爵时，他被迫跪在她面前接封，威权的长剑悬在他头顶。

　　其实他不慕权势，否则也不会交兵权交得这么干脆，只是在权势之外，他有本心，始终学不会圆滑。而君心难测，他很难完全做到与君同心。不过是因着天宫初建，人丁不兴，经不起折腾，他们一直被绑定在一起。

　　他可以提携玉龙为君死，也会提携玉龙为理亡，只是当有一日，君令与本心冲突时，他终要选出一边，这些都与权势无关，加不加衔更不重要，若总用这种官腔和他说话，时时让他忆起君臣之道，就有些冷冰冰的。

　　白虎冷声道：“神尊，分内之事，不必挂怀，如此褒奖，受之有愧。”

　　星河见他面色沉冷，双眸静静地盯着她，有些幽晦不明的光在其中流转，一时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殿外有人疾步而来，雕花木门被敲响，恰好打断了两人说话。

　　门前照明的明珠在风雪中散发着暗淡的光，映亮方寸天地，其间细雪纷纷。涂山衡开门，原是危月燕来送拟好的檄文。

　　檄文内中主要列举了人间楚王之过失，滥杀、铺张、骄奢、狂妄、不恤民生、得位不正……

　　危月燕送此文的目的是天降檄文，以灾祸惩暴君。

　　昔日，楚康王卒，其子熊麋即位。康王之弟公子围为楚国令尹，主兵事。曾以龟甲占卜自己是否能做天子。主占卜事的九华宫当场赐下不允的天谕，公子围见结果不吉，遂掷甲而骂天。

　　熊麋在位四年，因病卧床。公子围入宫绞杀熊麋，又杀熊麋二子熊莫与熊平夏，并自立为君，改名熊虔。

　　熊虔即位后，因吴楚素有争端，为讨伐吴国，强召各国于申县会盟。却又因徐国国君之母出自吴国，而将身为盟友的徐国国君囚禁，欲壮军威。之后多次联军伐吴，皆败。

　　连年伐吴使楚民难以负荷，熊虔觉得自己在位没有战果十分丢脸，故转头倾举国之力营建章华台，台下白骨累成基石，数年乃成，用以向各国炫耀功绩。

　　章华台之纷奢，世所罕见。参差蔽日月，焕烂生烟霞。侍酒皆列侯，佐欢尽名娃。

　　章华台建成后，熊虔登台自矜，问大夫伍举：台美夫？

　　伍举直言进谏：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

　　熊虔没听伍举之谏，甚至变本加厉。一日他宿于章华台上，有九冈山之神入梦，以楚之先祖的名义向他讨要祭祀。他便设礼诱骗蔡国国君至申地，杀之，并灭亡蔡国。再将蔡侯的太子当作为祭品，以祭祀九冈山之神。

　　星河翻了翻熊虔的生平，抬头对危月燕说道：“你的意思是天谕示警，以降洪涝，责楚子（楚王）之过？”

　　危月燕：“是。”

　　星河垂头仔细核对相关卷宗，手指缓慢地敲击竹简边缘，似在深思，眉头渐渐锁起。

　　白虎在一旁饮茶，过了一会儿，星河抬眸看了他一眼，将一卷案宗递给他看，特意点了两行字。

　　白虎仔细看了行文，主要内容为九冈山神讨要祭祀，熊虔杀蔡侯太子祭天之事。

　　星河靠近和他耳语了几句，见他点头，她才归位坐正对危月燕开口。

　　星河：“我观案宗，九华宫曾降过天谕，是熊虔自己不遵从还辱骂上天。他如此不敬上天，不畏殃灾，便是降天灾以示警，此子亦不从。”

　　危月燕：“神尊，楚子绞弑先王，贪而无厌，大兴土木，兵戈不休，灭邻国，斩诸侯。民患上之失，从乱如归。如今少微星动，气冲翼、轸二宿，二宿分野在荆，为楚都所在。我担忧若是拖久了，会有月守少微之象。”

　　少微星动，隐圣将现。

　　根据天象规矩，月与五星依序进入太微垣，若此时它们停留在某颗星处，则那颗星所代表的人将会被天子害死。

　　所谓月守少微，便是指月亮不进入太微垣，反而徘徊在代表隐圣的少微星身边，最终使得人间降生的圣人还未成圣便被天子杀死，未能成功度过天降大任的劫难。

　　户外的风雪乱卷着扑向窗扉，簌簌声不绝，危月燕坐在台下，静静地等待上方神尊对自己所忧之事的定夺。

　　星河凝眸，她其实更介意于楚子杀蔡侯太子祭天之事，这实在有殷商邪祀的影子。当年封神之战后，为免殷商以活人祭天的邪祀之礼再现，娲皇令周公废止毁灭了人间所有留存的有关事项，让这段血腥的邪修之途消失在记忆的长河里。即使是商人后裔所封的宋国，也不曾留下半点相关的记载。

　　但这样的旧事即使已被掩埋，依旧涌动在人们血脉中，当周的统治逐渐破灭，礼崩乐坏，自远古而来的血腥残忍的暴虐因子又悄悄在大地之上浮现。

　　若只是人心残忍也就罢了，楚子仅为满足内心的恶念以人祭天，其实掀不起大的风浪。但这向他讨要祭祀的九冈山之神则不能不注意，若此物是当年随帝云邪修的漏网之鱼，借着天下纷乱掩盖自己重建邪修的意图，其心可诛。

　　不过，这段邪修往事既已掩埋，娲皇曾一再叮嘱她不得再提此事，那也不能同危月燕言明自己的真实想法。

　　邪修虽阴邪，却使人能快速进益，而人之恶念无穷，易被一点小事激发，此间事不可说。

　　星河吸了口气才认真回答危月燕有关降惩楚子之事：“前月大雪，熊虔驻扎在乾溪，通过围困徐国来恐吓吴国。但楚地很少下雪，军士未有冬装，皆被冻得苦不堪言。熊虔自己却穿着盛装华服，执鞭走出华美的乾溪台，不顾将士冻寒，反而对身边的人说：‘盛矣，雨雪哉。’并派人去周天子面前求取王鼎，打算同他共分天下。昔年，他的祖父楚庄王问周王之鼎而欲取中原，今日熊虔学庄王却更进一步，直接向周王讨要王鼎。楚国国君们已忘记了自己的先祖曾荜露蓝蒌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今以楚王自居，肆意妄言，若降天惩，民苦矣，虔坐高台，何受其殃？”

　　危月燕：“神尊，那应当如何处置？”

　　星河顿了一会儿，看了眼坐在一旁，正观炉火入神的涂山衡说道：“我亲自去看看。”

　　危月燕略感惊讶，星河摇了摇头：“少微星动，隐圣当现，气冲翼轸，圣人必生于楚地。楚地战乱不息，楚子骄奢自矜，若为了圣人长安打算惩戒楚子，却选择降下天灾来示警，便会使得生民遭殃，那带来的天殃怕是反而会应于圣人之身。虽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却不该平白生孽因。既楚子有过，我便去度一度这灾祸，替这位感天而降的圣人扫一扫前路也无妨。”

　　危月燕点头受教，星河看向白虎：“师尊可还有话要说？”

　　白虎：“无有，我去即可。”

　　星河笑了一下，笑颜若芙蓉映日：“那倒不必，师尊素来劳苦，近日休沐，还请好生歇息，若有公务亦可搁置，自当无事，莫要操劳。我带阿衡去便可，片刻即回，一切事务待我归来再论。希望归来之时，师尊疲乏尽消，可与我在院内校场好好过上几招。”

　　她要暂时抛下公务下界，连演练一事也抛在脑后，甚至强调他也不许再理公务，不知是有何盘算。白虎不解，却也不置多言。

　　涂山衡原本在看炉中银炭的火光艳色，火光将一抹赤霞之色染进他双眸，闻见自己之名，他抬眸睨了一眼，刚欲开口，见危月燕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又闭上了嘴。

　　危月燕低头想着，白虎神君清贵守正，得星河神尊敬重实乃理所应当，只是神尊位高，言语间似乎有些亲近了。古之帝王，也没有在人前仍唤太傅为师尊的。

　　星河取出一道玉符，凭空挥墨写下一段文书，封于玉符内，交予危月燕：“危宿（危月燕之名），少微在三光之廷西，隶属南方朱雀，还烦你跑一趟，将此符交予朱雀，符内文书会向她说明现下情况。”

　　危月燕领过玉符，又问神尊是否还有其他交代，无有，便退下了。退时想着，神尊虽位高，待人却是相当亲和，无有高下尊卑之分，想来自己刚刚的亲近之想，也是错觉。

　　之后，星河与白虎聊了些楚王熊虔所犯之过，评了句：德音不昭，骄纵不堪，

　　涂山衡初听还有些不耐，待星河细数熊虔之过时，便抬起头，面容严肃起来。星河见他感兴趣，将一卷案宗递予他：“你想看看么？熊虔所为的暴虐荒唐之事，不止如此。”

　　涂山衡垂眸，眼中神色不明，而后接过案宗翻阅起来。星河随意问道：“阿衡，前日里让你读史，现在我考一考你，你可知楚人先祖是何人？”

　　涂山衡直视她双眼，银炭的火光落在他眼中，闪烁跳动：“帝高阳之苗裔。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为玄帝颛顼。”

　　星河见他神色有异，与白虎对视一眼，才恍然记起，昔涂山在淮水东，今属楚地。

　　楚人曾遭商人逐，自中原向南入荆榛莽荒，名此荆榛之地为楚，后周成王封熊绎于楚地，取芈姓，居丹旭。

　　荆榛旧地之人，九黎、百濮、群蛮、杨越……与楚人相争，又与楚人相融，终成荆楚一家。

　　至于这位在商周更替之时，随青丘之国被封入云间的少君所遗留的关于故国遗址最后的记忆应是与楚人相关，且万分复杂的。

　　携他入楚，见百川，归故里，梦里莽荒不再，荆榛俱伐，若逢云梦烟雨，堪作黍离之悲。

　　星河垂了眸对涂山衡道：“以人为鉴，这卷案宗，你可阅后深思。”

　　银炭渐熄，白虎起身告退。

　　星河：“夜色已深，雪湿路滑，金阙又远，直少人行，师尊不如暂留客殿歇息，明日再走。”

　　白虎婉拒。

　　星河撑一柄素伞将他送出门去，落雪簌簌，声如碎玉。白虎走在身侧，声线清淡若冰雪：“星河，你有不曾实现的心愿么？”

　　星河笑了下：“无，不过我初生之前，久居虞渊，一直在等烈阳带我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师尊你曾陪我走遍沃野，访遍山川，我很喜悦。只是这宇内六合中，我仍有一些地方没去过。三十六重天宫，乃娲皇亲手建于星河之上。天宫之外是云海长天，那最深处我还未见过。听说帝女桑从宣山移入云海中，藏于层层迷雾间，其叶大尺馀，赤理黄华青柎，其果食之，可避火解忧。只是自天宫建成，我便居神尊位，再无空闲去云雾之中，寻一寻传说中的神树之果。”

　　风雪交加，危月燕半途遇上了刚从朱雀处归来的张月鹿。互相问候之后，张月鹿才说她恰是为少微星之事去寻的朱雀神君，少微星虽气冲翼轸，光华却逐渐移动，按势将入自己宫内。张宿分野在洛邑，今周都所在，不知是何处有变，这位感天而降之人大约要移位入周了。

　　危月燕笑说：“俗言‘开张大吉’，你主吉，既是要入你张宿分野，想是万事和顺，倒不必太过担忧了。”

　　张月鹿：“神尊此番躬亲禳灾，乃困龙得水之象，故而隐圣才转入我宫中，想是不多时，天宫便要迎来一位天人了，却不知是何名。”

　　危月燕：“人还未登仙途，你便知是位天人了？”

　　张月鹿：“事情发生之前，上天总会有所示意，如今神尊亲自去为隐圣理清路阻，定会为未来带去不小的变化，可想而知，此人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