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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般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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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它不过是西天如来小小般若殿角落里的装饰,天天看着自己的倒影落在水里。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级别不高,福利还是好的,照顾它的使者也很勤劳,整日听着深奥的诵经声,权当催眠,日子也就这般地过了。
那日,本来是和平常无甚区别的一日,它照例是晚睡晚起,伸个懒腰,等着使者来为它送水沐浴。
可送水的没有来,门口倒是突然喧杂了起来。是它起得太晚错过了什么吗。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身影跌落在它的眼前。
那一天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因为东天大神的原配王母到西天来找如来议事。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殿不在大,也是同样的道理。
其实王母又不是第一次来,议的也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争风吃醋的琐事。
每次如来那么云里来雾里去地给她开导一番,也就幽幽怨怨地来,高高兴兴地去。不失为维护东西仙界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一件功德,最多也只是给东仙西佛们又一个可以众口相传的八卦新闻。
其实有很多时候,它都怀疑王母的真实用心,究竟是想听如来开导呢,还是想把她讨厌的仙女八卦出去,自己还落个贤妻良母的美名。
和它的身份相比,它的确是爱深思了些。可今天它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个身影是谁,对方倒先开口了。
“此物玲珑精巧,真是甚和吾心。”
它看看四周,还没发现是何物当得起如此美誉,就已经被谁捧在手心里,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对方的眼前。
原来是王母。
有小仙女扶着她的手,王母便嘴角衔笑、飘飘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仍然是那么一如既往的仙姿秀逸、不错分毫,倒好像她刚才那么一跌,只不过是为了专门俯身相就来看它一眼似的。
接下来的事,不用王母说大家也都明白了。
只可怜它一小小的佛前之物,一抓就是一大把的那种级别,某个白日里刚睡醒还没刷牙,就忽而一下改换了仙籍,从西边换到了东边。
老实说,王母待它还是不错的。
上好的檀木雕花做的案机给它当仙位,摆在临风招摇处,来拜见王母的仙女仙子都会赞它一句。虽然只要是新的物什、只要是在王母的宫中,众仙便都会赞,但它也很知足了。
它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自己都不能决定自己应该待在何处,甚至不会有谁哪怕象征性地来询问一下它的意见,又何必探究那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这就是做小人物的悲哀。
它在佛前待了五百年,它早就学会了原谅。
其实东天也是不错的。八卦就比西天多、比西天快,让它有时候都怀疑西天不过是捡东天的残羹冷炙。
福利也好了许多。毕竟王母说过一句“甚和我心”。哪怕王母只是随口说说、客气赞赞,但她是王母,说出的话只比东天大神低一小截。
这就是当大人物的好处。她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他这种小人物的身价。
那天来送水的碧落还和双成这么嚼舌头来着,它在旁边静静地听了个大概。
据说王母眼巴巴地从西天带了它回来,不过是因为守御苑的四司之一的桂仙,脑筋短路,和一个叫吴刚的砍柴童子私奔,躲到了嫦娥的月宫。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仙界也并没有明文规定众仙之间不准恋爱。况且不恋爱哪来的八卦,大家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错就错在桂仙、吴刚奔错了地方,好死不死去了月宫。
大概是小孩子单纯,看不出那些条条款款、清规戒律背后的门道来。只想着嫦娥是王母的死对头,定然会保他们。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创意,可就因为太有创意,结果反而把一件只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聊的小事硬生生搞成了大事件。
王母一定要嫦娥交出桂仙,嫦娥说交恶就有交仙没有。王母差点没背过气去。自然就闹到了大神那里。大神那阵子去月宫去得正勤,自然是站在嫦娥那边,最后只是象征性地罚那吴刚砍桂树,说是哪天砍倒了,桂仙就要回御苑。
明里这叫双罚,背地里那是人家你情我愿。
王母咽不下这口气,就去如来那里诉苦,于是不经意间,看见了它这么一个小佛供,觉得摆在秋宴上代替桂仙也是不错的,就向如来要了回来。
传言这种事就是这样的,传一传的就谁都有一个自圆其说的开头和结尾了。谁有那闲工夫去记得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它还是记得一些的。
比如它记得那年秋宴的确是很成功的,正如王母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那样。
它还记得王母在众仙面前赞了它一句“暗香盈室,三日不堕,比之桂香,更多了份大家之秀的涵养”。不管王母是不是在指桑骂槐,老实说,被赞成那样,它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它在众仙中的名号从此响了起来。所以它还是很高兴的。除了讨厌谁背了王母拿它和桂仙比,基本上它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仙家小跟班。
刚才说到哪里来着,哦,是仙家的福利。
福利在一日之间突然大涨,自己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好了许多,是神仙都会懒惰。
它也不例外。
直到有一天完全地睡过了头,迷迷糊糊中听见一个声音对王母讲:“虽然没有鲜花装饰,这个水桶还是异样别致,不如娘娘您就赏给我吧。”
那是它印象中第一次发现王母其实是个很大方的仙,它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换来了这样一个觉悟。
那个要了它去的仙便是花神,位列仙界四大公子之首,等级不可谓不高。据说仙缘不可谓不强,关于这一点,它有切身的体会。
它还记得它离开王母宫殿的那一天,碧落和双成轮番地掐它的肉,扭它的筋,硬生生地扯掉它好几处皮肤,只盼着它神不知鬼不觉被谁灭到渣滓都不剩,她们才有可能顶替它的位子去服侍那个桃花眼的公子。
它又一次感受到了做小人物的悲哀,虽然它曾经也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那些悲哀。
它试着回想佛前待的那五百年,才发现那五百年的记忆离它是那么的遥远。
它的公子给了它仙躯仙骨,它不再只是个神仙宫中的小物什,而是个未来的仙了。
想做仙就要先给仙们当仙童,这就是所谓的从低层做起。
只是它的公子从来就没有问过它,它究竟想不想当那什么仙家仙童。应该说不止它的公子,而是这天上的众神佛,从西边到东边,从来都没有谁注意到它尘埃芥末一样的意愿。
它曾经也只不过是犄角疙瘩里的小物什,实在难有什么大鹏之志。
它明白物微言轻的道理。它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区别要这么明显地摆在它的眼前。
它的公子唤它做水桶,因为它的公子真的以为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桶,最多也就是一个曾在王母宫中待过的水桶。
它的公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嫦娥的饭他能蹭,湘妃的簪子他敢收,文曲星的仙品簿他要改。知道的明白那是他皮相好人缘就好,或者说是桃花太多,雌雄通杀;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大神和观音的私生子,好在西天对这种事还是有立场的,知道观音不过是男生女相,想生也生不出来,流言才停了下来。
总之它的公子就是生来好命,仙寿恒昌。
公子说它太严肃。它又何曾想这样。
如果它的仙界生涯能够像公子那样不知坎坷挫折为何物,它自然也就能做到像公子那样无忧无虑的快乐。
是的,像公子那样,像公子那样的高级仙,这是它唯一的期望。因为它没得其它路可以选。
然后它遇见了那个传说中的柳仙,就宛若顿悟一般突然意识到,原来在流言之外,故事还可以这么写。
它便看到了它的机会,一个只有它才可以做决定的机会。
公子曾说,太严肃的仙不会招仙喜爱。其实,从来它缺少的都不是仙缘。它就算只是一个排名靠后后后的虾米仙,也是如来殿中、王母桌前出来的虾米仙。
它也曾经有好的出身不是?
它只是没有公子那么好命,它缺少的只是公子那样的因缘际会。
它不过是要它的公子明白,它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桶那么简单。
如果它可以选,它宁愿它还是佛前那株睡了五百年的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