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珩行天下

21、露水 （下）

　　早上他起来去天庭点名，还没清醒，就被告知他将被贬下人间。

　　成王败寇的道理他懂，所以没什么好抱怨。
　　他也不怨嫦娥还有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各路仙女，他不怨她们把他扯进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里来。一厢情愿也好，两相暧昧也好，他终究是负了她们，这结果从来不会因了开始有什么不同而改变。
　　只是他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西天如来到东天来做的一场报告。如来说：心如明花，眼观明花，心是佛陀，眼见佛陀，是为正道义。
　　想那时满堂神佛，忽独他意见相左，觉得西方那一套甚不了然。
　　就像现在，那些仙女觉得自己心中爱上了谁，眼中看到的常常也是对方必会爱她，对方无甚回应，也必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可是很多的时候，不是对方不知道也不是他不懂，而是他根本没有爱过你。
　　那么，仅以一己之心观世界，又怎么是正道义？佛法既然爱众生，为什么又时时刻刻忘不了一己之心？
　　所以到如今他不怨谁，谁若怨他，他也不会在意。

　　临行时，王母带他到了三生池前。
　　原来从前他不过是王母御苑柳树梢上的一滴露水，那柳树采了日月的精华日日夜夜地来浇灌他。
　　有一天如来经过树下，感念这柳树的执著，转请大神将这露水点化成仙。
　　他知道，那露水就是现在他这个高列仙班的公子，那柳树便是从前贬下凡尘的柳仙。
　　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忘，只是他不愿意记起来。

　　在这天上，他看了太多痴男怨女、后院西厢的故事，都是一样的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散在明朝的日光里。
　　昨日他只是一滴小小的露水，从不曾想过要位列仙班。
　　今日他是公子，曾经也是仙见仙爱，花见花开。
　　权高位重、富贵荣华的快乐，如今想来都似一场梦。而他甚至想不起柳仙的样子。柳仙的容貌又怎么可能再似从前。柳仙轮回了那么多世，只有那个坚定的意愿从来都没有变。

　　众仙都道花神公子笑容好仙缘就好，自然能坐到那么高的位子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仙，他胆小，他软弱，他娇气，他懒惰，手不能提，肩不能挑。
　　他也会害怕得罪谁，所以谁都不敢得罪。
　　如果你对所有的仙都太好，也就看不出来对谁特别好了。
　　他这样一个懦弱的仙，怎么配得上柳仙那么坚强的爱恋。

　　早上他被梦惊醒。
　　梦里面他仍然是柳树上那滴露水，远远的有谁走近了，他睁开眼却看不清对方的容颜。
　　也许他们只是五百年前认识，五百年后又偶然地遇上。并没有什么前因后果，种在心里拔不出来。
　　可那个清秀的身影回过头来，他便看见了，低低浅浅的笑靥，像点点、点点的落英落到了他的眼前。那时他想起书里的句子，吹面不寒杨柳风。
　　他在梦里面看见那安小姐走了，轻易如同从树梢折下一截柳枝般的消逝，那表小姐却还立在柳树下，一回头，就能看见。
　　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他被这一声惊醒。

　　他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长空。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他叫了一声，柳仙，在自己的梦里面。

　　他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胆小、从前的位卑，所以他从来没有哪怕多一分的奢望。
　　从前他只是一滴小小的露水，所以什么都轮不到他去争。他单只想着每天就这样和柳仙一起看几回日落，看一遍花开，这神仙境里，快乐总是那么地长久，长到看不到头。他想将来的日子也就这般地过，却不知道将来来得那么快。
　　他什么都没有争，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却被点化成了花神。

　　盈盈汉水，各在一边。

　　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原来都不是他可以选。
　　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像柳仙那样勇敢的仙。

　　他也曾想这样未尝不好。也许明朝就会有新的露水，落在树梢。那样至少柳仙还可以选，选择从前的种种重新再来。也许某天早晨起来、黄昏散去的时候，他们还会在不知名的路上偶然地遇见，看春风一样的微笑，像枝上的繁花，在清明的空气中慢慢地开。
　　他想要的就只是那样的天长地久：即使得不到，至少还在眼前。
　　可是柳仙要选——宁愿贬下凡尘为人，也不放弃自己的意愿。

　　如来说情根深种非天庭之福。
　　大神问那如今该怎么办。
　　他知道这天上地下的事，本来就轮不到他来做决定。
　　可是如果缘分天定，为什么天却不肯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他曾想他可以忘记从前，到如今他甚至记不起柳仙究竟在人间已经过了多少年。
　　这天界那么大，安身立命却这么难。现在连他也要被踢到凡间。
　　他其实很想笑，眼泪却还是流了出来。

　　如果五百年前他可以选，他宁愿自己还是御苑里柳树梢那滴露水，记住的只有那些摆在眼前的恩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