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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保镖和保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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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保镖和保姆
相比起那些以浪费精力为目标,折腾员工为己任雇主来说,迪诺·加百罗涅可以算委托人里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一款。作为黑手党后备役,他从不四处找事,挑衅强者,也不招摇过市,欺凌弱小,更进一步地说,这位金发少爷的脑子里似乎天生对“斗争”这两个字全无概念,和平得像黑手党学院门口那片不分冬夏一律盛放的花田。
“真是精彩的比喻,”
夏日白昼漫长,熏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严苛的家庭教师坐在树枝上,对我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漆黑的眼睛看起来天真无邪:“艾斯托拉涅欧给实验体上文学课吗?”
“基本的表达能力是要教的,”我双手环膝靠在树荫下,漫不经心地答,“只要不影响实验,他们也不怎么拒绝额外的要求。书籍、音乐、美术、游戏,什么都好,生活有乐趣的人,总是能撑的久一点的。”
任务进行的第三天,一切仍然风平浪静,加百罗涅前线照旧僵持不下,彭格列援军仍然按兵不动,被保护在外的少爷还在不远处的水潭里拼命扑腾,除去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保持警戒以外,我这单调无味的保镖生涯几乎可以把“镖”字去了换个“姆”字,也无怪乎我这两天的阅读量飞速上涨,“而且学院的图书馆也有很多可以看的东西。”我补充道。
“不用你说也知道这废柴逃课的时候去了哪里,黑手党学院内其他地方对于他来说都过于危险了。”
里包恩刻薄了一番水里半死不活的雇主,放下手中的杯子:“瓦利安方面有消息吗?”
“西西里范围内没有可疑人士入境。”
“消息准确度呢?”
“迪诺·加百罗涅现在享有最高级警备待遇。”
“就是说如果有的话,必定是个厉害角色了。”
“那么,我会让他们有来无回的,”
我把下巴抵在膝盖上:“说起来里包恩先生,你觉得你现在中了幻术吗?”
短暂的沉默,树影长荫裹挟着蝉鸣的余响,里包恩转头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抬手碰了碰帽檐。
“胆量倒是够了。”
在这句意味不明的评价中,他从树枝利落地滑落到地上,轻盈得像一片羽毛,“下午我会暂时离开,”穿西装的婴儿整理着自己的领口,“在我回来之前,这废柴就交给你了。”
言毕,人已不见了踪影,快得肉眼甚至来不及捕捉去向,世界第一杀手总归并非浪得虚名。我坐在原地等了几秒,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抽出把缎面折扇,在身后的树干上轻轻地敲了敲。
像是陡然投入水面的石子,无形的波纹自这一点向四周扩散,水潭里挣扎的少年影像霎时破碎,和潭边铺散的积水一起消失得一干二净,倒是头顶的树荫中窸窸窣窣地探出了一个金黄色的脑袋,因着长时间的一动不动还缠上了几片落叶。
“走了?”他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至少已经出了我的幻术范围。”
我答,作为幻术师确认能力范围内的生命气息是基本功,只是五秒钟直线距离300米……真的是天生的吗那家伙。当初没因为探病的是个婴儿就试图强行攻破彭格列医疗部逃跑真是贤明的判断。
不过似乎也有完全不清楚对方恐怖的人在。“太好了。”树上的脑袋松了口气,毫不吝啬地漾开一个灿烂的笑,“里包恩一直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的,刚才我还以为要暴露……”
“应该就是暴露了。”我应和道。
“……诶?”
“虽然小孩子的脑子物理意义上很小,所以更容易变成幻术的俘虏,但那个人却意外的不容易被骗过去。至于为什么不戳破,大概是因为性格恶劣吧。”
我叹息着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对着树上脸色惨白的雇主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综上所述,我为您接下来可能遭遇的报复性课程,致以诚挚的问候,请安息。”
上帝保佑你,无知的羔羊,阿门。
我不怎么信教,但托妈妈的福,圣经我看过个百分之八十,虽然对其中大部分观点我持保留态度,也并不妨碍我平时对一些无害的生物展露些许不影响大局的善意——尤其是在他现在看上去随时要晕倒的情况下。
“卢、卢娜……”
“怎么?”我摆出十二万分的耐心。
更加细若蚊吟的声音:“我……我下不去……”
“……”
我说什么来着,我活得像个保姆。
虽然术士一般不以体术见长,但好在目标足够配合,十分钟后雇主终于在保镖的协助下安稳地回到了地面,他石灰般的脸色也稍稍从对未来的恐怖幻想中解脱出来,转而瘫坐在树下散发一筹莫展的颓唐之气。个中原因并不难猜,我体贴地闭上嘴,等他自己理清思路。
无论有意或者无意,里包恩毕竟已经透露了足够的信息。
“卢娜,”
许久之后,他转向我,犹犹豫豫地开口:
“实验体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您会更关注您自己可能被杀手盯上的事。”
“那个啊。”
他摆摆手,然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也不是第一次。小时候在领地里还好,从父亲带着我外出开始,这种事就变得很普遍,虽然能感觉到家族的人都尽量不让我察觉,但是护卫的人被更换过我总是知道的,很多人消失之后就不会再出现了。”
他仰起头,用小臂压住前额的碎发,长长的刘海遮掩过眉眼,只留下唇边失去笑意的弧度。
“所以,我才讨厌这些。”
声音中有一瞬的阴郁,三天以来,我第一次能从那张脸上窥到些许属于加百罗涅少主的表情,如此要我开口反倒容易一些。
“艾斯托拉涅欧,听说过吗?”
总算他的常识还在:“嗯,是那个……开发各种新型技术的家族?”
“没错,但是技术的进步是需要研究和反复实验的,所以说。”
我在他的注视下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实验体。”
如此简单明了的说明引起了现场的一小段空白,他缓缓地撤下手臂,露出一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眸,树影在其中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的嘴唇开合几次,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单词。
“……抱歉。”
这道歉委实没有来由,加百罗涅不算艾斯托拉涅欧技术的最大买主,迪诺对家族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即使让手持天平的正义女神西弥斯来审判,他需要为此承担的责任也少之又少。不知者无罪,这是我少数还愿意相信的宽容信条。
“没关系,反正他们最后都死了。”于是我这么安慰道。
可惜安慰似乎作用有限,他极为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转过头去,不再说话,沉重的气氛倒让我感到有些烦躁——我不需要同情,也从没觉得自己的经历有多值得怜悯,比起那些离了保护措施就不敢接近我的成年人和夭折在实验里的大多数孩子来说,我已经算难得的幸运儿,依靠着幻术的便利和一点点额外的天赋,即使艾斯托拉涅欧没能遭遇那个血腥之夜,我离彻底控制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也不过只有三个月的距离而已。
如果那个人不出现的话。
那是个古怪的男孩,瘦弱,安静,直到今日我仍然未能得知他的本名——实验体69号,艾斯托拉涅欧的人如是称呼,除此之外一切信息都是空白。他的出入与监护都有专人看管,本人也不怎么乐于和同样的受试者交流,我曾经因为好奇而仗着幻术的遮掩遛到资料库里翻找,但还是因对方信息的保密权限太高而铩羽而归。
唯一能肯定的是,作为被赋予两位数编号以内的实验体,他也必定参与过“眼”的实验。
理所当然,我也是。
那颗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眼球落入艾斯托拉涅欧手中应该很久了,至少在我有记忆以来,那东西就一直被锁在重重保护的储藏库深处,偶尔会被实验人员小心翼翼地取出,然后一两个月内设施内部就会多出一具新鲜的尸体,或在移植实验的手术台上,或在手术后的观察室里。
轮到我的时候,是六岁那年。
也许因为我本身就有些幻术天赋,植入的过程并没有什么波折,真正的试炼开始于抑制剂效果褪去后的排异反应。那是我有生以来体验最为漫长的两个月,无数次的崩溃,呕吐,尖叫,和自残共同构筑了那段时间的记忆。不过诚如我所说,我的命十分耐用,出于某种原因,我敲遍了天堂和地狱的大门,但上帝和撒旦都不愿收我。
所以两个月之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和眼契合,也有幸没被它折腾死的我被移植回了原本的眼睛。
实验人员正式允许我离开观察室是在复原手术的一个月后,接受实验前酷热的闷暑已经变做了窗边皑皑的积雪,寒气无孔不入地渗入建筑,我麻木地被领着走过寂静的走道,单薄的手术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高高在上的领路者语气漠然地报着我的身体数据——双眼视力衰退,反射神经迟缓,体重下降二十公斤,细胞活性大幅度降低,短时间内不支持需要个体恢复能力的实验,等等。
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从狭窄的走廊迎面而来的另一队实验人员,和被他们包裹在中间,单眼打着厚实绷带的男孩。
现在想来,他约莫是比我小的,即使在被眼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我面前,也矮了大半个头,显得瘦小而虚弱,苍白的脸色透出丝丝缕缕的病气,他仍然是安静的,接近无声地沿着实验员开辟出的道路前行,那姿态如此柔顺,以至于我无法解释目光交接的一刻,我感受到的凉意。
就像他的影子中蜿蜒着血色的地狱一样。
是眼残留的错觉,还是幻术师的共感,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判断,可着实太熟悉,那是折磨了我整整两个月的幻境,大脑麻痹,呼吸颤抖,五感却变得极端敏感,于是擦肩而过的瞬间,在那鲜红色的梦魇中,我听见了那道细小得难以察觉的声音。
“真可怜啊。”
他说。
“就那样死掉了,你的——”
“卢娜!!”
惊慌的声音在极近处炸开,我下意识地要抬手,才发现掌心处传来些许刺痛,视线下移,右手中的折扇几乎已经嵌进了掌心,几滴温热的血红色液体渗入纯黑的缎面,再往上一些的小臂被人紧紧握住。他似乎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想尽量在不弄伤我的情况下将我扣在扇柄上的指节拉开。
是我的失态。
金发的少爷仍在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我便顺从地松了些力,让他将折扇从我手中抽出,掌心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他一言不发,拉起我的另一只手朝学校内部走去,看样子是医疗室的方向。我跟在后面,颇为心不在焉,只觉得他拉着我的手掌温热,让我忘了我恢复得比常人快许多。
“卢娜。”
阳光,鸟鸣,青草的气息,脚下的泥土松软而坚实,冲淡了回忆中冷色调的走廊,路途过了一半,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小臂上的温度烙在皮肤上,我看着风缓慢地吹过他金色的发顶,像是一捧流动的黄金。
“如果觉得讨厌的话。”
他轻声道。
“——我们一起逃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