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天下之熹微》红白喜事

4、既为君主，也为友生

　　赵羽跪坐在床头望着尚且昏睡中的小玉龙，神色微妙，眼睛里的蒙蒙细雨散落方寸间。他们二人在无相谷共同经历的相依为命的日子，被突然出现的人一同带到了眼跟前。他的手掌心带着厚厚一层茧子，却是万般轻柔地覆在小孩白净细嫩额间，喃喃低语：“龙儿.......”

　　熟悉又陌生的亲昵称呼他许久未曾唤过了，无相谷吹散不尽的夜风拂在二十年后故人心间。

　　丁五味煎了汤药送进来，劝慰赵羽先去休息：“他没是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赵羽破天荒地与他郑重道了谢，然而目光没有半分从昏睡的小玉龙身上转移。

　　丁五味觉得有些奇怪，赵羽担忧他徒弟的神情居然有一天会出现在一个陌生孩子身上，他心头暗生揣度：莫不是真被自己猜中了，这孩子跟徒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见赵羽神色不如常，那些话皆咽了下去，拍了拍他肩头便往外走去。

　　小玉龙在睡梦中头脑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一直在轻轻安抚自己，算不上细腻的肤感却有莫名的熟悉，可怖的噩梦在他手掌心里慢慢被驱散开，有一瞬让他觉得无比安全又踏实，迷糊不清漏出一两声胡话：“小羽.......不要......”

　　赵羽正沉溺于往事没有听得真切他的梦中呓语，倾身附在人嘴边仔细去听：“少主？”

　　这一次，他听清了，他说，“小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泪水滴在小玉龙脸上，赵羽一时心慌连忙伸出手指去擦拭，在他指腹刚触碰到小玉龙脸颊时，睡梦中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偏头望向光亮处，光影描摹出床榻边跪坐着人形，挺拔高大的身影就这样直挺立在一旁，那人逆着光，小玉龙瞧得有些费劲。

　　赵羽自然注意到他转醒动静，想要靠近他的手又慢慢垂了下去，一声“少主”在喉间打转，原来世人所道近乡情怯，回不去的故乡和再也不曾相逢的故人都会让人心头生怯意。

　　“小羽.......”小玉龙的眼眸里蓄满了水，视线黏在赵羽身上，他反手撑在床上，不顾一切地往他怀里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圈住他腰身，如同抱住失而复得的珍贵之物。

　　赵羽不是第一次被他这般紧紧拥住，那年自己从昏睡中醒过来，他就是这样撞进自己怀里自己，那时候他说，“小羽，你能醒过来......真好......”

　　“小羽能醒过来真好.......”小玉龙在他怀中止不住抽泣，赵羽抚在他后背轻轻安抚的手微微怔住，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小羽活着真好......”

　　赵羽将小玉龙从怀中带出来，有些意外：“少主识得我？”

　　小玉龙眼睛里还蒙着泪水，随着点头动作泪珠滴落。虽然八岁的司马玉龙与二十八岁的赵羽从未谋面，但是就像赵羽能一眼认出小玉龙一样，小玉龙也只用上一眼便识出了他。

　　赵羽在他床前蹲得矮一些，与他视线平行：“正如少主所见，小羽一直在少主身边。八岁的少主身边有八岁的赵羽，二十八岁的少主身边也会有二十八岁的赵羽。”

　　小玉龙听清了他的话垂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胸前衣襟处，堪堪收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赵羽见他又哭了起来，连忙起身离他近一些，“怎么又哭了?”

　　“悬崖上，小羽与我互换衣冠，是做好了替我死的准备对吗？”小玉龙没有抬眼，泪花模糊了视线，月白色的衣裳泛着水光。

　　“倘若没有那位方丈，小羽可知你就会死掉......”

　　坠落悬崖的失重感穿越岁月长河再次袭来，赵羽竟也溺在其中，有些发抖。小玉龙见他模样嚎啕大哭：“小羽，你会怪我吗？”

　　听清他的话，赵羽心头止不住酸涩，窗外熹微透进光亮，那年的漆黑驱散远去，他说：“少主，我从未怪过你。”

　　赵羽心里叹了口气，对上他的视线郑重说道：“互换衣冠，保护少主，那不止父亲的意思，也是小羽自己所愿。小羽从未悔过也不曾怪过，请少主不要再因为小羽自责了。”

　　小玉龙的眼眸里藏不住的悲怆，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面挪，“不应该是这样的，小羽。”

　　赵羽向来见不得他伤心难过，伸出手试图去带他来身前，然后却被小玉龙躲开。

　　“我不愿小羽为救我牺牲性命，我与你并无不同，没有理由要你替我死”

　　“请少主以大局为重，以江山社稷，以万民生死为重，也让小羽得以忠义两全。”赵羽当年在悬崖上跪在他身边所说那句话，他原封不动一字不落再讲了一次，赵羽直挺上身跪在他身前，“我从未有过一瞬后悔。”

　　这边司马玉龙被白珊珊那一句“那孩子该不会真是你儿子吧？”惊得咳嗽不止，白珊珊鼓起脸颊，气鼓鼓地等着他回答。

　　他将手中折扇转了个方向，拇指与食指捏着眉心思索着该如何与她解释才好，刚一开口，就被突然出现在门外的赵羽打断。

　　“公子，我有话与您说。”

　　司马玉龙见他脸色凝重，心里有些打鼓，朝人颔首示意他稍等一会儿。

　　转过视线重新对上白珊珊目光，朝人扯了嘴角轻轻一笑：“好了，别胡思乱想，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说罢随着赵羽往外处走，赵羽将人引到自己房中，待司马玉龙先行踏进，他落在人身后掩闭房门。司马玉龙适才便见他神情凝重，直觉他有很重要的话要与自己说，这会儿见他动作心下更为忐忑，转身问道：“小羽，怎么了吗？”

　　二十年岁月过去，如今二人身量相似，赵羽视线与他平行，这一刻赵羽从他眼睛里又好似回到了无相谷那些日子，他们互为亲人，互相依偎。

　　光复王国，行千山，踏万水，他二人已经一路走了过来。赵羽自认除了白珊珊他的心上人之外自己是最了解他的人，直到今日与八岁的司马玉龙偶然相见，他好像才从八岁司马玉龙那里得知，原来他对于自己有着深埋心底的愧疚与自责。他一直在因为二十年前互换衣冠，自己替死一事心怀愧疚，他曾经无数次责怪自己。而自己却从未察觉他的痛苦，这一件事如同一颗砂砾一直在细细苦磨着他。

　　二十年前坠落悬崖的是赵羽，二十年来困于深渊的却是司马玉龙。

　　“公子，刚才少主与我讲他起他的自责，问我是否会怨他。”

　　司马玉龙好似能回忆起那时候自己的心思与情绪，他自然知道八岁司马玉龙的自责。

　　他偏过头躲避赵羽的视线，没有说话。

　　“您是否一直在为当年我的坠崖自责？”

　　旧事沾满泥淖和血腥，被亲近的人突然提及总会让人心忐忑。司马玉龙身子有些不稳，深埋心底的隐秘突然被他堂而皇之扒开，顿时无处可逃。

　　这些年来在二人相处间他闭口不提这些隐秘，无边的自责与痛苦他一直埋在心底，从未开口说出来过。

　　赵羽见他眼尾泛红，自己喉间苦涩。

　　司马玉龙用力攥紧拳头，偏过头不愿与赵羽对视，素日里的云淡风轻这会儿全然土崩瓦解，此时赵羽眼前的司马玉龙与屋内八岁的司马玉龙并无二般，他还是那个八岁的孩童。

　　赵羽一眼识破了他的脆弱，他抬步朝司马玉龙靠近，双手搭在他肩膀将人板正过来，让他看着自己眼睛：“公子，你听我说。”

　　司马玉龙慌乱间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等一下。”司马玉龙出声阻止他说下去，一时间他还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心底里藏匿多年的秘密。

　　“我从未怪过你，龙儿！”赵羽不顾他的逃避，执拗说出了自己心里话，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这份愧疚对司马玉龙而言何等痛苦，痛苦从未褪色，只是他隐藏得很好罢了。

　　司马玉龙低垂眼眸，站于他身前的看不清表情，然而赵羽却知道，他落泪了，委屈得像个孩子般落泪了。

　　“如果.......没有空空师傅呢？如果小羽没有醒过来呢？”司马玉龙抬起头望着赵羽，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过，“小羽不曾怪我，可是我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

　　司马玉龙第一次对挚友吐露心声，许是情绪压抑得太久，这一点点的难受将他这二十年来的憋屈尽数勾拨了出来。

　　“熊熊大火围困你我，赵将军背了我出去，而小羽困于火海；夜色沉幕，敌军搜山围困，你我互换衣冠，小羽替我去死......”

　　司马玉龙心口生出钝痛，他不由得缓了一会儿才说出后半句，“我要怎么忘记这些，忘记对你的亏欠......”

　　“保护君主是赵家责任，无论是我爹还是我，选择保护少主都是理所应当”

　　“世间没有理所应当，谁的性命不是性命呢？”

　　两人之间感情羁绊太深，反而显现出这种别扭的对峙，被各自的心事所负累。

　　“选择保护你是我自愿的，君臣之义外，我与你还有私谊。少主是赵家君主，龙儿也是我友人。所以，我自愿一命换一命，既为君主，也为友生。”赵羽道

　　司马玉龙眼里那些滚烫夺眶而出，像是要湮灭自己一般。

　　“所以，龙儿无需自责”，赵羽的嗓音里带些诓哄孩子的意味，将他郁结在心底的那些尘封的情绪撕出一个口子，委屈痛苦自责所有的情绪一股脑涌了上来，惹得他双眼猩红。

　　无边业火熊熊燃烧，深埋心底的情绪被赵羽一把火烧为灰烬。

　　“以后，小羽不能再这样了，万不可再次丢下我。”

　　“以后不会了。”

　　赵羽对他的国君撒了一个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