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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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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龄一点儿也没说错,秦望儿的训练也遇到了瓶颈,而且这瓶颈的根源所在,正是她心底的那份自卑。
她好像特别怕登陆。
后团两周转体720度,她在加了软垫的自由操场地上已经做得非常纯熟,高度充足落地富裕,任谁看了都知道登陆对她而言已经仅仅是一道心理关了。真正没法拿下来的动作,经验丰富的章龄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就让她尝试登陆啊。可没办法,每当两个教练在自由操场地上准备好了一切,无论是劝哄还是威逼,她总是背转身子受尽了委屈似的默默流泪,不做动作——就是不做。
也罢,720旋这种高难度动作是急不得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是要她登陆尤尔琴科360这种在华国队里都是人手一个的动作,她还要打退堂鼓。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每个周日的舞蹈练习之后,简秋宁都会留出一个小时,手把手地带着秦望儿和柳曦两个“重点照顾对象”练一些舞蹈的基本姿态——翻手花,身体波浪,足尖控制等等。因为这个,以及简秋宁帮忙抵挡了几次宋宛宜的旁敲侧击,秦望儿是真的把她当亲姐来亲近。
“元宝今天进步很大呀。我都等不及想看你自由操了呢。”室外严寒如刀,开足了暖气的室内却是热得汗流浃背。简秋宁一边替秦望儿擦着额头上滚滚而下的汗珠,一边继续做她的心理工作。“不管难动作还是简单动作,登陆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呀。”
“我咋能出720旋哇?”一说到这个,刚刚活泼起来的秦望儿立马垂了头去抠手,一下子恢复了初进队时局促的模样。
“怎么不能呢?这方面你要信任章导啊,他肯定是预判了你可以才会让你尝试的。”简秋宁继续循循善诱,“放一百个心吧,就是一层软垫子的差距。而且教练都会在旁边贴身保护的,就算你真的没做好也不会受伤的啊。没有任何问题,姐说的话你还不相信?”
秦望儿不说话,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朝着秋宁一眨又立马闪开。这让简秋宁实在无奈,觉得自己的话她倒是听进去了,可在两个耳朵间一打转,又给倒出来了。
“或者你太怕H组的难度高,那咱们就先把跳马的三百六攻克了好不好?三百六没那么怕吧?这队里每个人都会跳的,你天天都在看,这有啥好怕的?”
“我,我……”秦望儿结巴了两句,她还在拼命地腾挪躲闪,却感到自己根本躲不过秋宁姐的眼神。那眼神是真心实意的,是不掺杂质的,惟其如此,她才会为辜负了对方的希望而不自觉地汗颜。“我,我怎么能和你们比……”
“唉,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许你这么想……”磨蹭了半天还是听到这么个答案,简秋宁恨不得把脑袋往地上杵,但是也不可能冲着秦望儿发脾气。“这样吧,我来陪你,给你壮壮胆好不?”
简秋宁的陪伴也没起到任何效果。在所有人企盼的目光里,秦望儿倒是难得地冲着马身撒开腿起跑了,可手一触到马身,就像按了急刹车似的停住。
“乖乖,跳个360不会伤,这样摸一下马,指不定才会崴了脚呢!”张卉的耐性被耗尽,心里的火气已经压不住,刻薄的话也开始往外秃噜。“我当初招了你来,就是想培养你发展新难度的,不是要一个不敢发展新动作的没用的——”
这半截话还没说完,简秋宁看到秦望儿的表情全变了。刚才她的恐惧是懵懂的,朦胧的,可张卉的话一出口,或者说,“没用”这俩字儿一出口,那种恐惧就像是有了实体,泪水在眼里结成晶体,嘴唇一颤一颤地上下抖动着。她紧紧地搂着怀里那个蜷缩起来的娇小的身体,柳曦送给秦望儿的旧训练服她穿了还是嫌大,自己用针线勒窄了袖子窝,肩膀一抽动,整齐细密的针脚就蜿蜒一下,一道疤痕似的。
“小张,不要这样说孩子,她心里有道坎儿。”章龄眉毛胡子全皱到了一块儿,他粗着嗓门转向一旁往垒起来的高垫子上跳着练高度的徐若澄:“澄子,来,跳个360给她看看。”
“360?”徐若澄的鼻子皱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荒唐而恶心的东西,比如宿舍洗澡间里堵住下水道的大团头发丝儿。接着她眼珠一转,又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气:“不就是‘金元宝’不肯练跳马嘛,章导,我有法子。”
章龄犹豫的空档,只见徐若澄施施然走过来,轻声道:“你要是跳成了,我给你200怎么样?”
被震惊到的简秋宁下意识后退一步,秦望儿身子狠狠地一抖,红肿的眼眶露出来。
“怎么样?一个360,我们随便跳跳的动作,给你200,不亏吧?要是720旋能登陆,500、800都有可能。”徐若澄尖利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的力量。“这钱可是我从自己的零花里拿出来给你的哦?我爸每个月给我好多钱!”
“徐若澄,你欺人太甚——”
“我跳!”
秦望儿向简秋宁看一眼,看得后者马上就紧紧地闭住了嘴。那是一种讨饶的眼神。她再一次站上了起跑线,眼神里的悲愤仿佛是置身于一场浴血拼杀的恶战。
毽子小翻,后直360。很轻松很轻松地站住。是的,秦望儿在跳马和自由体操两项上确实很有天赋,翻转轻盈,力量也不弱,很会控制自己的重心,360对她来说本就应该是很容易的。
也许,这就是“以毒攻毒”吗?
后来这200块钱的确给到了秦望儿手里,不过当然不是徐若澄出的钱,是章龄自掏腰包;甚至还多掏了1000块,“买”来了一个两次踉跄以后成功登陆的团身720旋。
可惜的是,1200块钱也算是不小的一笔“款项”了,却没在秦望儿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出任何效力。她还是等到最后去食堂吃饭,“蹭”那一勺子剩菜,还是两套运动服翻来覆去地换着穿。有时候晚上加训,第二天许灼华会悄悄地告诉简秋宁,秦望儿洗了衣服怕干不了,又过了插座供电的时间,会把湿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在被窝里用体温捂上一夜。
别人是不能理解秦望儿和她那对“吸血”而偏心的父母之间的感情的。在家里,她没有得到过什么好东西,父母对她永远只有叱骂和索取。可是偶尔的偶尔,或许是在弟弟欺负她欺负的太狠了的时候,或许是在她从体校回家时身上的淤青太重了的时候,她也会听到那么一句:“心肝啊,知道爹妈也是疼你的吗?”这时就有半杯牛奶或一颗鸡蛋赃物一样塞过来。
为了那少得可怜的一个“也”,离了家的秦望儿还是乐意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奉献出来。1200元,于她而言是一年的生活费,可于弟弟而言,似乎只是培养他“成才”和“成家”所需的许多花费的一个零头。
简秋宁看过那个团身720旋,也是真心地佩服与称赞。她自己对纵轴转体的感知控制力还是要弱些,确实不太能练出来超过360的旋空翻,要不然也不会一心发展直体旋——连体操迷们都知道同为H组,团身720旋要比直体旋“水”呢。她一如既往地照顾着这颗“金元宝”,对金钱奖励登陆这件尴尬事绝口不提。也不许队里那几个“大嘴巴”乱讲。这件事实在超出了她认知和理解的范围。
倒是方月涵轻轻地叹息一声,评价道:“我胆子小,是实力不足,真做不好那些动作,怕的,她却完全不是。本来以为我就够倒霉的了,现在想想,还是她那样更倒霉。”
简秋宁扭过脸去,心里酸酸的。现在的方月涵时不时会说这样的话,却从不直接提及那些个让她“倒霉”的人,就像秦望儿不愿意提及那一千两百块钱究竟去了哪里。恨与爱总是纠葛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也许忘却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吧。
吴敬和梁淑也逐渐地在把伤了胯、身体开始发育方月涵忘却,师生关系变得稀淡如水。简秋宁有点害怕,14年并肩作战的几个“老将”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杜明暖新伤了腰,柳曦的合乐和舞姿一点进步也无,莫青如伤病反复得又连高低杠下法都不能完成……而她自己,高低杠和自由操的升级中也面临着一堆又一堆的问题。
雪上加霜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在队内众人都默契地不去戳秦望儿伤疤,“奖励200块”的事情却在论坛里不胫而走。事情越传越没形,外边不知道秦望儿的苦衷和努力,只看到“200块钱”,在体操迷眼里“什么都没有”的她,竟然首先有了个“贪财”的难听绰号。
这种事是没法查的,谁知道查出来真正的结果会不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影响?也没法义正辞严地制止,流言固然缺德又过分,可细究起来,这其中到底也是有部分的真实。
就在这一片压抑中,筹备体操队羊年春晚的通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