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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残云卷,城欲破 ...

  •   还未到深秋,这城里的早晨便带着初冬的冷意,凉薄的雾气丝丝缕缕的洒满了巷子外的大街上,街面倒是与平常无异,行人稀稀稀寥寥,才不到六点,远空的云层密密匝匝,晦暗的如同暮色,远远近近的皆是朦胧。
      林杭景已起身,先是安排了后厨房的帮事准备孩子们的早饭,又折返回了屋里,远远的见到他还睡着,心中安定不少,放轻了动作的将他的衣物外套细致的叠好,摆在了靠窗的小桌上,那灶膛烧的红彤彤的木炭在熨斗里滋滋啦啦,很快,铜制的小斗便滚烫起来,她只用了小水壶在萧北辰的衬衫上洒了些水,再沿着衣襟去熨,蒸汽滑过瞬间将褶皱烫的平整。
      她专心的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全然没发现,床帐后的萧北辰已醒了过来,竟也不说话,默默的在晨曦雾霭氤氲的水汽里去看她,他许久没睡过这样安稳的觉,恍惚的还以为是场梦。
      那临窗的插瓶里,换上了新的秋海棠,她素来是细致的人,对于养花都有耐心,所以这花饱满娇艳,只映着她白润的侧脸,倒透出几分庸俗来,他像从前那样看的痴然,不由觉自己有些孩子般的傻气。
      屋子里静静的,因院里的槐树遮挡,光线略暗,反倒是她靠窗的位置朦胧的映着天际的一抹亮,整个人如被镀了层淡雅的光,熨好衬衣,接着是他月白长衫,握着手柄每一寸都未有遗漏,只等做好这些,搁下铜斗,一转首便看到他漆黑的眼中带着笑凝望她。
      “你何时醒的,怎么也不说话,”林杭景转首,抻了衣裳,挂在衣架上,将那熨斗放好这才走过来。
      萧北辰站起,朝她伸出手去,“仔细扰了下凡的仙子,所以就憋着口气,差点将自己憋得昏了过去。”
      他说完,笑的恣意,笑的洒脱,眼底透出奇异的光彩,任时光荏苒,光阴变迁,他就始终是那个目光只会围着她打转的萧北辰。
      她略怔了怔,笑意也漫上唇角,顺势将自己柔白的手递到他手心。
      那方大掌便紧紧的握住,稍微使了点力,将她拉到身边,她直坐在了他腿上,视线不知怎么就瞥到他身后被褥,竟还残留着昨夜里的璇旎春情,而现下,那样清晰的触感,牢牢禁锢她腰身的手掌,热度比方才的铜制熨斗里的水汽还要烫人…
      林杭景的面孔顿时浮上红晕,虽略羞赧却还是微仰着脸,目光细润似水,描摹过他清隽的眉眼,纵心底涌着欢快却还故作严肃的回他,“三哥你又说胡话了。”
      “哎,你这人,真真的太过实在了,我这是逗你的话呢,你就不能赏个脸笑一笑麽?”他大手伸过来,径直捏着她的下颌,力道很轻,像是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生怕捏疼了她,而那双眼,更是透着幽邃的光,直看的她想要挣脱开去。
      “杭景,我这样诚心,那不如,这一笑换个旁的也成,”萧北辰却是敛了笑,望着她清灵毓秀的面上粉靥动人,浓密纤长的睫毛,一时颤如蝶羽,这样难得的独处让他便想着时间就此停住。
      她此刻才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若他这话是在十年前所说,她定要气急,可偏偏今时今地,外间是陡寒的风,听在耳内尽是萧瑟,她恍惚的感受他指腹的怜惜,那一抹赛过海棠的笑便绽在她唇角。
      古来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他拥着佳人,只觉通身畅快,心旌摇曳中却也不再逗趣她,转而收拢了双臂,低低的念着那镌刻进他骨血里的名字。
      *******
      四周静谧,过了许久,天际泛出鱼肚白,浓云被封吹散开,晨曦的日光从密匝枝叶间隙穿透将小院铺了层金色的地毯,落叶无声,脚踩上去,如踩着绵软的雪,隔了老远还是能听到远处的街巷车子碾压青石路的动静,只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晨政府出动的军需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荷枪实弹,给人一种紧张的压迫感。
      到了晌午,忙完孤儿院里的事,林杭景将之前写好的稿子准备好,收进包里,嘱咐了婆婆便出了门,为了躲避政府的军用车,她所坐的人力车硬是被人群挤到了马路牙子,那车夫一脸歉疚,“姑娘,你看前头这样多的人,要不您还是下车走过去吧,我这要是饶了路估摸得耽误您的事。”她抬首去看,人潮涌动,竟是连人力车都过不去,而那一辆辆的车上,遮着竹青色的油布,密不透风,也看不到究竟装着什么。
      她照样的付了钱,下车后,从墙角而过,一阵风起,油布窸窣的掀动,她余光瞥过去,竟是看到了用麻绳捆的十分紧实的木箱子,一层摞着一层,填满了狭窄的车厢。
      林杭景原地站着,有着了戎装的军人来驱赶,黑洞洞的枪口迎面抵过来时,围观的人又作鸟兽状四下散开。
      偌大的都城,面临着日军随时的进攻,这样关键的时刻竟还会将城内的东西运出去?
      她怔了怔,目光直盯着青石路,路面反光,刺的人眼一阵花,那心中的惶恐不安一时间无穷的蔓延,以至她站在人群中竟忘了要挪动脚步。
      …………
      十一月上,扶桑军开始进攻湘潭等地,并将目标集中在长沙衡阳等地,最初那轰炸机只盘旋在半空,到了十一月·三号,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声,城北最先被投下一颗炸弹,随后那进攻变的急迫,临近的援军从百里外赶来,便是淌着血水,一步步的极其艰难的走到城中去。
      那时节,林杭景正在小院里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所有人围城一团,手牵着手,阳光正好点点滴滴的照在她润白的面孔,大地开始震动,树叶沙沙,远近的轰轰隆隆此起彼伏,甚嚣尘上的泥尘漫天,刺耳的警报声如针尖扎进了耳内,所有人尚在茫然之际,她四肢便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一般,恍惚中听着头顶的嗡嗡,当下明白是怎么回事,慌要与婆婆将孩子们带到附近的防空洞,可离着有段距离,刚出了门被四下逃命的行人推搡了下,身形踉跄着差点跌倒。
      她抬眼,大街上满目疮痍,横七竖八的躺着炸伤炸死的人,殷红的血与焦黄的土,一股股腥气直冲她袭来。
      林杭景胃里一阵恶心,扶着墙角干呕着,那脸色苍白如纸,手心攥了冰冷的汗,浑身都在颤抖着,她勉力撑着,睁大双目,年幼的孩子唤了她,“杭景妈妈……”
      那声音胆怯,惊惧,小手紧紧的揪着她衣襟,她只得憋着口气,蹲下身去摸了摸孩子的脸,虚弱的道,“没事儿,杭景妈妈带你们去个安全的地方。”也不知怎样艰难的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到避难的防空洞,婆婆心有余悸颤着手的去清点孩子,林杭景却是旋身又朝着诡谲纷乱的街巷跑,那如瀑的青丝散乱的糊在面上,满眼的担忧,唯恐便要错过了什么。
      婆婆急道,“林老师,林老师你做什么去啊,快回来……”而任凭她如何呼喊,那抹纤瘦的身影只坚定的隐入茫茫喧嚣中。
      林杭景知晓萧北辰今·日有场重要的演讲,是在湘雅医院附近的戏台子,这一路走过去,道路被炸毁,近乎三十架轰炸机投放了上百枚炸弹,这城内硝烟弥漫,屋舍坍塌成废墟,无数人被掩埋,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的孩子在那一夜之间失去双亲,街头巷尾哀嚎声,凄厉悲惨,血水里坐着的孩子蓬头垢面,张着嘴声嘶力竭的哭着,她窒息般的颤抖着,想要将那孩子抱起来,却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手腕,熟悉的滚烫的温度密密的贴在肌肤,叫她怔住。
      她转首,还未看清便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里,那狂跳的心,砰砰砰震击着她耳廓,只听一道沙哑惶恐的声音低低的道,“幸好……幸好……”
      幸好她没事,幸好他来得及!
      他急促的喘着气,热气拂在她耳畔,她微微侧目便看到他惨白的一张脸,不知跑了多久,面上满是汗水,唇角不停的抖着,连出口的话都在抖,“杭景……长沙,要变天了。”
      她听得他那样痛惜的话语,人也被眼前的惨烈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法遏制的悲伤,泪水蓄满眼眶,滑落脸颊来,她竟想到那日萧家门前残垣断瓦的一幕,远远近近的全是硝烟烟尘,火光映着晚霞,竟将半个长沙烧的红如枫叶。
      入冬前的风,冷冽刺骨,可空气中满是燥热的气流,来回交叠涌动,云层越积越厚,最后汇成豆大的雨滴,哗哗啦啦的从天而降,火势渐熄,日本人的轰炸机来回盘旋了半刻,径直掉头,似是这一场突袭,不过是这场博弈中的炫耀,而他们炫耀的代价便是这样活生生的人命。
      政府虽出了空军拦截,却只阻了十数架,空地前,跌落的机翼冒着烟火,劈啪一声,爆了开,那机上的扶桑人瞬间被炸成肉泥,而近处的房屋再次遭到重创……
      沈同文和报社的主编同事,自发的组织转移受伤的民众,湘雅医院的医用车出动,将伤势严重的居民送上车,又找了吊瓶用简易的棍子做支撑为处理好伤口的伤员注射,路牙子上,坐满了伤员,脑袋上缠着纱布,胳膊断了,腿残了,低低的痛苦的呼救声,叫人听着忍不住落泪。
      林杭景还未从这样的灾难中醒转,她煞白的脸上满是泪水,怎么样流不尽一般,只是靠在萧北辰怀里,无声的哽咽着。
      萧北辰指节收紧,那关节用力至泛白,长衫染了血,棱角分明的下颌抽紧,漆黑的曈眸里蕴着沉沉伤痛,那一滴泪伴着“杭景”二字滚下他清隽脸孔。
      “这一次,你可要好好的听话了。”
      林杭景愕然抬首,在那样大的雨中和他对视。
      **********
      九日,扶桑军与防守的军队对峙新墙河,长沙的局势十分严峻。
      这一处的帅府里,玫瑰圈背交椅里端端正正的坐着神情肃容的戎装中年男子,武装带上别了把枪,那门外立着密密麻麻的两排岗哨,全副武装着,便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萧北辰坐在他对面,黄梨木的八角桌上茶盏是那种景德镇特制出来的,天青的陶釉质地光滑,在室内灯光的映衬下泛着冰冷的光,他指腹沿着茶杯边缘摩挲,眼神冷硬,即使是单枪匹马竟也毫不惧怕,一身孤胆令人赏识。
      “我与你父亲当年也算是故友,只可惜,你们萧家兵败如山倒,北新城沦为扶桑人的掌中物,到了今·日,却不知令侄是为了何事,钱财的话,作叔叔的自然可支援一二,北辰侄子也莫要嫌少了些,毕竟眼下的局势,你也要体谅体谅我们这些人,”他说着,两手一合拍了一掌,有戎卫捧着精致的的匣子过来,咔哒一声揭了搭扣,见着内里是些银元金条,明晃晃的映在了灯下。
      “张伯伯,你知晓我来的目的,如今局势这样险峻,相信您也不会置这城内的百姓生死于不顾,这几日,军需车派了出去,财政库里的财宝想必没少被转移出去,中央政府是打了什么主意,您不说,北辰也能猜到一二,”萧北辰推开茶杯,颀长身形稳稳站起,磊落俊挺的面上不卑不亢,有股难以明说的气势,倒让这堂堂的湘潭大帅给看的怔住。
      他苦笑一阵,乌青的眼底满是倦色,“我不与你为难,好孩子,你也不要与我为难,谁都知道扶桑军不是那么好打的,一旦这里沦陷,这座繁华了百年的都城都将成为敌人的补给,”到了那时,更是羊入虎口。
      萧北辰看着他负手在屋内踱步,神情悲戚,无奈焦灼,心中轰然一声,似有什么倒塌了,只得扶着椅子扶手,面上一片灰白,低低的问,“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没有!”对方应的斩钉截铁,“这是上头的命令,我本可不同你说,但念在你是萧海山的儿子,他膝下就活了你这样一个儿子,我自要替他先护一护你,咱们今·天扯了这件事,你回去后做些准备,出城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这几日后,还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说着,他连着唉声叹气,将那满箱子的钱财硬是要塞到萧北辰怀中。
      无声的婉拒,萧北辰那张面孔蓦的露出一笑,却是微微后退半步,朝着这位大帅恭敬的行了礼,屋内的钟摆当当当的响了几声,午后的阳光照在那些枪械上,折射出冷冰冰的光,似下一瞬,那枪口便会朝着他。
      “萧大侄子,你……不要怪我,你走出这道门槛,自不能将这件事带出去,只有……死人才是守口如瓶,你若要了这箱子金条倒也罢了,你偏偏不要……傻孩子啊,”军帽下的眼,一闪而逝的杀意,政府的这件事,必然不能叫第四个人知晓,至少在政策实行前,不能!
      萧北辰微微一笑,倒没有丝毫惧怕,只了然的点头,“张伯伯所说,北辰明白,而今·日,我死不足惜,倒是苦了这城里的百姓,就要沦为亡魂……”脚步微旋,他不动声色的眸光觑着张大帅。
      “你放心,这警报会准时拉响……”话音未落,一柄精钢匕首已架在张大帅的脖颈上,卫兵见状,枪械上了保险,哗啦啦的声响里,齐刷刷的几十把长枪便对准了堂内中央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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