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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花园口,决堤 ...

  •   转眼已至五月中,长沙城内早已是柳絮飞舞,洁白如云朵轻盈的飘絮落在房屋地面,宛如冬日落下的一场雪,只踩上去却绵软无声,气温也渐渐回升,女子中学前,有学生抱着水盆,细细的将水淋撒着那些白棉花般的飞絮,然后旁人再抡了扫帚哼哧哼哧的清扫干净。
      刚至六点,早过了放学的时间,门口稀稀落落的站着几个巡守的值班老师,人人手里握着个教棍,便是要捉那些偷摸着谈恋爱的女学生,只可惜这一人还未看到便见着远远驶来的一辆黑色汽车,搭眼一瞅,知晓是学校的几位领导回来,只每个人神色匆匆,进了校门便直去了学校小操场后的一处花园里,偏这会子人少,沏茶的方主任拎着茶壶从教务处出来,迎面便看到抱着一堆书的林杭景。
      整套半旧不新的茶具也不知是从何处摸出来的,上头落了些灰尘,他显是要拿去冲洗,不过手脚忙乱中,打碎了一只,正满脸的惋惜,林杭景将书本置门窗台子,蹲下身去帮着将碎片捡拾。
      “林老师啊,这么迟了,怎么还没回家去?”高主任笑容可掬,手脚利索的收拾好,揩着额上的汗,又将那茶具尽数的揽在了怀里。
      林杭景微微一笑,“这就走了,可需要我帮忙?”
      他想摆手,又腾不出手来只摇摇头,眼底隐隐的露出着急,语气也显得比平日要慌乱,“不用不用,你去忙自己的事,”说着已掉头直往茶房去,他身上单薄的长衫马褂被吹的衣角翻腾,反衬的他步履不稳了些,林杭景站在原地,兀自的沉思着,风将校内的那些树木吹的哗啦哗啦响,树叶密密叠叠连丝缝隙都没,树影斑驳,透出一股闷热来,她不由心头莫名的有些不安,便将书送回办公室,出了校门叫了辆黄包车往家赶。
      她却没想到,半道竟下了大雨,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车顶,那布料又是不怎么防雨的,便淋了她满身雨水,她坐在椅垫那,撑手去挡雨丝,漫天的水汽中,黄包车戛然停下,便见着一柄黑色伞面飞快的遮了过来,整个的撑在她头上,而那握着伞柄的手修长有力,她抬眼,眨了眨乌黑的睫毛,缓缓去看,对上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孔。
      却不知他来的多匆忙,身上的衣衫几乎湿透,雨水便顺着他发丝一滴滴的从他漆黑深邃的眼眸边滑落。
      车夫被淋的发懵,原地站住指着他道,“你这人,怎的忽然闯了出来,我这要是刹不住撞着你,算怎麽个事?”
      萧北辰却没搭理他,摸出钱来头也不回的递给车夫,揽着林杭景下了车,或许是他过于严肃了些,车夫吓得噤声。
      她已许久未曾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冷硬中透着几分肃杀,不曾疾言厉色却还是轻易便震慑住了人,林杭景有刹那的怔住,可她却不害怕,柔柔的将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日子,三哥早出晚归,两人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时间是少之又少,她朝边上看,见着有辆车子虚掩着后车门,沈同文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内光线昏暗竟他衬的他面上表情晴晦难辨。
      萧北辰垂首,望着她柔白的脸,入目的黑发似云缎,却因淋了雨水湿哒哒的贴在那绵质地的旗袍上,反倒显得她愈发的清瘦了些,只那一双蕴着秋水的眼愈发的清亮。
      “我送你先回家,学校那边这段日子你就先别去了,我会想法子替你请些日子的假,”他低沉着声音,满目怜惜,揽着她瘦弱的肩头,指腹忍不住摩挲了几下。
      她愣了愣,连着呼吸都急促起来,只觉雨滴将伞面砸的劈啪作响,周遭所有的景致都似隔着层朦胧的雾,变得模糊不清,路面积水如小溪,潺潺的往凹处流动,奔跑的行人躲避不及的便临时候在一家银行的门头下,只等个雨过天晴。
      眼下各处会战不止,硝烟四起,世道艰难混乱,本就没什么太平,在萧北辰说了这些话后,林杭景也隐约猜到几分,便也不说什么话,只安静的随着他一起走到车边。
      待上了车,沈同文侧首与她打了招呼,车内气氛压抑沉闷,这一时竟让她想到方才在学校看到的一幕,那摆在膝上的双手不由得用力绞着。
      “三哥,”她终低低唤了他,瞧着萧北辰眼底那抹疲惫青色,心头酸涩,她指尖还未抬起便见他将黑色中山服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头,她的目光直落在他俊挺面上,终究是将抵到了舌尖的话压下去。
      落了场雨,天已透黑,院里的槐树映着片幽沉沉的光,屋内开着盏粉纱罩子的台灯,灯罩是杭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她那样巧的手,生在江南富庶的大家中,从未做过这种琐碎的事,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桌面摆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萧北辰正一勺一勺的舀着姜汤喂她,直等那碗姜汤喝净了,她雪白的脸孔透出淡淡的红晕来才放下心。
      “日后出门便是青天白日也要带着把伞,你看看你,方才那么大的雨也不会避一避,手都冷的像是冰,”他语气带着责备,眼底满是血丝,眉宇皱着,却还是从桌上的瓷碟里捏了块糖酥抵着她唇角道,“甜的,吃了会好受些。”
      林杭景张口,便将那块糖酥含下,嚼了嚼咽下去后,唇角扯出笑来,盈盈润润的似那院中盛开的花朵美好,“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了。”
      那声音温温柔柔,拂过他燥闷不安的心,让人瞬间宁静下来,他不由也跟着笑了笑,双目透着绵绵情意,分明的五官依旧英姿勃勃,只管把她的手攥住抵着他温热的唇,“杭景,我这就走了。”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好似他出门一趟很快便回来,不是去前线也不是经那些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平静无波,也无半点凝重。
      她心跳骤快,被他握着的手微微颤了颤,却还是苍白着脸朝他道,“好,那我就在家里等三哥。前些日子,新学了几道菜,等三哥回来做了你尝尝。”
      她起身,要去给他整理衣物,萧北辰却拽着她手腕,把人抱在怀里后埋首在她发间深深的吸了口气,“我很快回来,不会太久。”
      “三哥可是不放心我?”她嘴唇也抖着,强压着不舍,又道,“三哥教我打过枪,虽生逢乱世,我也绝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再说,长沙这边有我们这么多的亲友……”她说到这儿,竟说不下去了。
      “晚上不要总熬的太迟,仔细眼睛疼,要写的稿子挑在光线好的地方写,若真是晚上动笔多点几盏灯,亮亮敞敞的才好,”他一一叮嘱着,满含血丝的眼深看了她许久,便在她额上印下亲吻,这才握了拳转身要走,林杭景猛地醒转,直追出去,他的行李衣裳还未收,她做的长衫和鞋子也还未做好,她像是要来不及一般,拼了全身力气的追出去,却看着他高挺的身影消失在木门后,街巷便传来一声汽车鸣笛声……
      乌泱泱的天,黑沉的可怕,雨淅淅沥沥不停,将她长发淋湿,她空睁着一双乌黑的眼,望着虚空处,口中喃喃的念着,“三哥,你要好好的……回来。”
      ********
      一九三八年五月下旬,日军在占领徐州后沿陇海路西进,准备夺取郑州,进攻武汉。
      为了阻止日军前进,六月·九日,当局下令炸开郑州东北花园口黄河大堤,洪水如奔腾的猛兽一泻千里,八十余万人惨遭溺死,千百万人流离失所,早没了家园的难民从长江西下,来到了长沙,偌大的长沙聚集了千万民众,那时节,开封也已被日军占领,局势之紧张,物资之短缺,让本就饱受苦难的人们更加的困难,便连着吃饱饭也成了问题。
      城南的一处胡同里,夏日的风热熏熏的吹着,浓云压得低低的,倒显得城内四处沉闷,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门口的石磨蹲着个老婆婆,发鬓斑白,饿的面黄肌瘦,却还是一下下的用力捣着手里的石杵,黄豆捣成豆饼,她这才小心翼翼的用簸箕装好端了回去,门后小小的天地,挤满了孩子,七八岁,最大的也是十多岁,衣裳打了补丁倒是干净整洁,正中央的石桌上摆着水盆,一双细白的手绞了毛巾,挨个的给孩子们擦脸。
      “林老师,这是今儿的午饭了,用着豆饼和一点点粟米,还有昨儿从地里挖来的野菜,正好蒸着吃,可好吃了,”婆婆笑着将簸箕朝前抻,那些萝卜头似的孩子个个睁大了眼,口水都要流了出来,胆子大的抓了几片就往嘴里塞。
      林杭景微微笑着轻抓住着他的手,“生的吃了会闹肚子,等煮熟了再吃。”说着便将那几片拂走,一抬头,看着其余眼巴巴的孩子们,心里立时难受起来。
      这一场混乱让这些孩子都失去了亲人,这些孤儿无处可去便临时被收容在了避难所,可食物有限,她身上仅有的钱也都快花光,那野地里的野菜早被挖净,却不知还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像普通孩子一般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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