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亏》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

1、项圈

　　应许扯了扯扣住他脖颈的项圈。
　　这玩意儿的柔韧性极好，完全贴合他的皮肤，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
　　可哪怕知晓怎么做都是徒劳，应许依旧保持着每天醒来睡前，以某种标准的姿势，不轻不重地扯一扯项圈。
　　说不准哪天就扯下来了。
　　他对着穿衣镜里自己苦笑一下：过长的银灰色刘海塌了下来，遮盖住惺忪的睡眼；再往下脖颈被毫无修饰的深黑项圈捆住，睡衣领口大敞，露出他苍白的肌肉线条，以及深深浅浅的疤痕。
　　有部分是电击，有部分是鞭痕。
　　好在这些都已成他皮肤上的历史遗迹，再也不能对他的身体造成实际的疼痛。
　　将蓝格子的毛绒睡衣褪下，应许取了件白T恤套上，而后再一丝不苟地穿好他的西装条纹衬衫。
　　新的一天开始，他也要继续面对他那繁琐讨厌的工作。
　　从早上九点直至下午六点，整一个白天，不得安生。
　　当然这也怪不得谁，毕竟是他自己大学毕业后主动选择的这家公司。
　　哪怕老早就知道，这家公司的现任老总，是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小叔叔，应允。
　　可这世上不待见应许的人多了去，要排个次序的话，应允恐怕还要被排在末尾。
　　瞻前顾后，思来想去，应许还是选择了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至于什么样的利益，其实应许自己都不太能说得清楚。

　　应许住处离公司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而且是直走，连马路都不用过。
　　由于技术的发展，街上只有飞掠而过的无人驾驶汽车，噪音被克制到近乎零分贝；抬眼望去，整条街东西南北四面儿，都只应许一人彳亍独行。
　　为让自己不那么寂寞，应许习惯于在这一片沉寂里戴上耳机，听些叫不出名字的轻快纯音乐，然后边往公司方向走，边思索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自他记事以来，他就在为这个问题苦恼着，也曾求知欲旺盛地询问别人，但总得到些不三不四的答复。
　　实验品是不被尊重的，何况试验品还是个体魄三观都未发育成熟的小孩子。
　　应许咽了咽唾沫，项圈很好地贴合肌肤，倒没给他造成过吞咽上的困难。
　　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被项圈桎梏着吃饭喝水，吞咽一切能吞咽的东西。
　　已经几年了？已经忘记了。
　　到公司门口，应许正打算摘到蓝牙耳机，结果手机跳出一个新的通话。
　　来电显示：程闲。
　　“喂，亲爱的，我今天下午杀青……”
　　对面的声音甜甜糯糯，不愧是顶级的垂耳兔Omega，发起嗲来神仙都得打哆嗦。
　　应许习惯性地拍拍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古井无波地回复道：
　　“好好说话，我是应许。”
　　对面沉默两三秒，立马就挂断了通话。
　　真是不留情面呢，好歹也在一起四年了不是。
　　应许取下蓝牙耳机，小心地将它们放进耳机盒里，再装入公文包的夹层。
　　公司的旋转门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应许看准时机，避开了一波结伴走在一起的同事，独自钻进门的一段弧度，顺利开启他毫无波澜的工作日。
　　说起来，应允这服装公司算是联邦企业，大部分订单都是供往军队的作战制服，仅少部分技术含量不高又设计得花里胡哨的供往民间。
　　所以公司里的技术部占大头，工资待遇享受公司和联邦双重补贴；设计部地位不低，但待遇稍微差一点。
　　其他部门就全全为两者服务，特别是应许所在的后勤部门。
　　“滴。”应许刷了员工卡，尽职尽责的电梯将会把他送上七楼，而后刷地一开门，一声接一声地“早啊，小许”争先恐后地钻入他耳道。
　　话音之密集，让他想循着声音的方向点头回礼，都慌乱忙碌得像只无头苍蝇；一通问好下来，坐到自己的工位前，应许都觉得自己好似顶着马蜂窝笨拙表演作揖的马戏团狗熊，待表演结束后瘫倒在转椅上毫无生气且还得不到嘉奖。
　　末了还被邻座的小姐姐调侃，说：“你都上班一个多月了，还不适应啊。”
　　对此应许只得礼貌地撑起身子，露出无害的抱歉笑容：“我是有些社恐，一时改不过来。”
　　也没想改过来。
　　将手搁到桌面的传感器，空荡只见磨砂挡板的办公桌上浮现一弧形的显示屏，工作电脑开机，应许从包里取出自己的耳机，将其与电脑连接上。
　　好的，开始摸鱼。
　　应许在第一天工作时就发现，弧状的电脑显示屏很适合看电影。
　　只要排除上司会不定时巡逻带来的被窥视风险，应许的朝九晚六还是能快活地过去。
　　上一次是看到哪里了？应许挂上耳机，抬手在屏幕上戳戳点点，终于翻出播放器里自己的历史记录。
　　记录显示他看过的电影都播放完毕，那今天就找找新的电影。
　　看了一个月的科幻片纪录片，也是时候换点儿新口味。
　　例如古地球时代的爱情片。

　　应许看到杰克和露丝掉进海里生死话别时，他的肩膀被某只手拍了拍。
　　估计是部长又要叫他做什么事，明明在电脑上知会一声就行，但部长还是遵循着古地球时代的传唤方式，通过声音，或者通过动作。
　　应许点了暂停，取下耳机，回头看过去却不是他慈祥和蔼的部长先生。
　　“应总。”应许起了身，顺势就比身为老总的应允高出半个头。
　　原本见到领导站起来是一种尊敬，但在应许这里，更多是一种对领导的蔑视。
　　“您怎么来了？”
　　这话问得就很莫名其妙，哪怕应允确实很少来后勤部闲逛，但身为老总想去哪儿也不用跟应许这成天摸鱼的卒子汇报。
　　“来检查你的工作进度。”应允煞有介事道，细长的狐狸眼一弯，是将他电脑屏幕上的内容都尽收眼底，“泰坦尼克号？这确实是部好片子。”
　　“嗯，我看了几十遍都还没腻。”应许别开眼，淡淡道，“您有什么事吗？”
　　应允收回目光，抬手点了办公挡板上的透明按钮，滋滋的电磁声过后，无形而严密的防打扰墙筑起，将他二人围困在应许工位前的这一方小天地。
　　“就是告诉你一声，你爸妈这周末开家庭聚会，让我把你载过去。不想去的话，也给我个合适理由，让我好转告给他们。”
　　“他们都把我联系方式拉黑了，这还不算合适理由？”应许扶着椅背坐下，歪了脑袋一副无赖的混混模样。
　　“他们拉黑是他们的事情，但你要摆出一个好的态度来。”应允倾身过来，伸手将他遮眼的碎发一点点拨开，“怎么说你爸现在也是联邦政府的头头，你暂且还得罪不起。”
　　“应允，我没有求着当他们的儿子。”应许一字一顿道，应允手指微凉，扫过他额角时似留下了某种浅淡的印子。
　　他想起年少时自己曾攥过那纤长手指，仿佛身处口欲期的婴儿，一点点舔舐啃咬，品尝着应允身上独特的味道。
　　而后在玫瑰的香气沁入他口鼻后，项圈释放出麻醉的电流，不留情面地将他击倒。
　　他趴在大理石冰冷的地面，身体熔岩一般滚烫，致命的昏厥强迫他遗忘掉浑身上下灼热的疼痛，要他闭眼要他入睡。
　　要他隐隐约约看着应允用消毒湿巾一点点擦去他留下的痕迹，而后声线毫无起伏地给出评语：“第一百五十二次实验，失败。”
　　就像他没求着要当联邦总统的儿子一样，他也没求着让应允来招惹他。
　　“别那么倔嘛，小朋友。”应允的指尖掠过了应许额角，往下去，一点点勾勒他面部僵硬的轮廓，“你能有今天，不也是沾了你父母的光？”
　　“想一想，不是他们，你早就死在福利院了。”
　　“可我也付出了代价啊，小叔叔。”应许话音刚落，下巴就被应允强制地抬起，玫瑰的气味悄无声息地侵略而来。
　　应允应该喷了阻隔剂，不然这会儿工位这方小空间里该被这信息素完全充斥，应许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被项圈束缚的喉结紧张地动了动。
　　“我自认为我不欠他们的。”应许冷冷地补充，以掩盖自己着实惊慌的心跳。
　　“行吧。”应允慢条斯理地放开他，往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拍着衬衫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是打算把程闲带过去，想着聚会嘛，让大家都见见。”
　　“对了，你现在还有联系他么？”
　　应许这才想起早上的那通电话，明了那是程闲将他的名字看成了应允。
　　“早上才有联系，”念及此处，应许不由得生出些许恶劣，把碎发拨回来盖住眼，“说下午杀青，要我去接他。”
　　“那你去吗？”应允面上不显，游刃有余地反问。
　　“你的小男友，为啥要我去接？”应许无辜反问，“被旁的人看见，背地说闲话怎么办？”
　　“怎么会呢？大侄子去接婶婶，不也在情理之中？”应允笑道，转手把防打扰的透明墙关掉，“说好了，周六下午五点，我接你去聚会啊，小许。”
　　这一声嚷的，是教他整个办公室都能听见；部长特地要求，上班期间，不许私自打开防打扰墙。
　　于是午饭时间，部门聚餐又有了新鲜话题，哪怕当事人应许特地躲到小角落里，也防不住有人感慨：
　　“小许，你们家的气氛真好，总统和老总都是大忙人，竟然还能抽.出时间来家庭聚会。”
　　应许味如嚼蜡地舀着盘子里的咖喱，不管对方说什么都点头如钓鱼般“嗯嗯嗯”。
　　好在部长是个大好人，及时叫停有关讨论，应许得以顺利吃完咖喱饭后，收拾碗筷溜回工位。
　　应允没跟部门的大家隐瞒应许的身份，上工第一天就拍着部长的肩膀说，这是我侄子应许，部门有什么脏话累活都可以交给他干。
　　但离开部门，又没谁知道他是什么总统之子老总的侄子。
　　部门的大家伙嘴倒出乎意料的严实，而且也确实没有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而格外照顾他。
　　上班摸鱼被逮到还是会被部长骂的。
　　说起来后勤部在公司的位置很奇葩，按布局图来讲是位于大楼的心脏位置，但所有公用的电梯、防火通道都没法到达这地方。
　　后勤部的员工上下班都走秘密通道，即藏在一楼室内绿化带后以及后勤部专属大白墙里面的一部秘密直梯。
　　使用直梯只能通过后勤部的员工卡，非后勤部人员无法入内。
　　所以除却技术和设计部外，后勤部是唯一一个拥有独立食堂的部门；且以数量最少的人数占领了最为广阔的一层楼。
　　应许到底不是没良心，知道自己能被分到这种事儿少钱多（不跟那俩大户部门比）环境好的部门，确实是沾了小叔叔的光。
　　只不过一个后勤部门，整得那么秘密干嘛？这是应许始终没有想通的地方，要知道技术部和设计部的大牛们都是走公用通道到研究室或者工作室。
　　他们部门的保密仅仅在于他们研究室或工作室前的层层大门，而不是像后勤部，直接把通道都锁死，摆明了非我部门，闲人勿进。
　　说好是为其他部门服务，但应许和同事们做的最多事情就是在工作电脑上动动手指，给各部门的管理机器人系统发号施令。
　　总而言之，不想上班摸鱼都难，哪怕部长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比如不让你们筑墙就是怕你们摸鱼摸到忘形还没人提醒。
　　只是没想到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提醒了你们还照旧摸鱼。
　　“有没有把我这部长放在眼里？”年过半百的部长义愤填膺，训话完毕差点没把自己给一口气呛过去。
　　有眼力见儿的同事们纷纷给部长倒茶拍背捏肩膀，情真意切地表示部长您别生气，我们下次还敢。
　　部长：“……一群糟心玩意儿。”
　　应许不讨厌这样的工作生活，一部分是因为摸鱼让他快乐，另一部分是因为部门的热热闹闹让他有种活着的真实。
　　哪怕他一般不插.入众人聊天讨论的话头，但只是听着都会感觉到充实的愉悦和温暖。
　　不知道当初把他安排进这里的应允，到底有没有想到这一层。
　　毕竟应允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了解他为何社恐为何不善交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