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欢颐》三不之

3、瀛海沧浪

　　“小福，你……怎么了？”
　　纷乱芜杂的思绪被这一句担忧而又疑惑的问候层层剥开，我眨了眨眼睛，堆蓄的泪水突破下眼睑的堤防，顺着迅速变红的脸颊滑了下来。
　　“啊……嗯……没事没事，今天阳光有些刺眼，时间长了眼睛有些干涩。”
　　我一手慌忙擦去残余的泪水，一手努力地给眼睛和脸颊扇风。
　　今天可真是窘态百出的一天呵。
　　纫秋牵了我的手，柔声道：“敢是昨夜没休息好，今日总是心不在焉的，现在离备晚膳尚早，不如你先回房休息休息吧。”
　　我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谢过纫秋，与丹琴、碧书告别。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青绿色的床幔覆盖了混乱的思绪也唤起了一些回忆。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妆镜前，镜中这幅年轻的面孔，熟悉又陌生，那位叶姑娘的眉眼，陌生又熟悉……
　　如果她真的是的话……
　　我对镜整理了一下仪容，恢复到往日那个平静寡言、喜怒不形的小福的样子，走出了房门。

　　“小福，叶姑娘中午可是极力夸赞你的冼地菜品做得地道。正好孤此次下凡尘又到冼地游历了一段时间，带了几瓶辣酱、豆豉回来，都给你拿去用吧！”
　　我一时内心哭笑不得，这个不识货的帝君老儿不只又被哪位商家的花言巧语哄住了，表面却保持端庄，福了福身道：“谢帝君，谢叶姑娘。”
　　谢恩的话语与微微抬头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地完成，这位叶姑娘虽然坐得笔直端正，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菜，时不时地点一点头，只是不知是在赞同帝君的话还是赞许桌上的菜色香俱全。
　　这时，帝君突然捋了捋袖子，正色道：“你们几位也都是平日里孤很信任的，也知道你们对叶姑娘都有些好奇，孤也不瞒你们了，孤打算明日昭告昊天世界，封叶姑娘为仙君，入住凤趾殿，择日册为君后。”
　　其实如果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和消息的情况下，突然知道这个决定，我可能会大吃一惊，而此刻这个决定在我心中却只像一块小石头砸进了大海，掀起的波澜微乎其微。我反倒开始玩味地观察叶姑娘的神情，因为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从她的神情中读到了一丝“认命了”的无奈——或者说是一种看着终于找到了就放在桌子上的糖的小孩儿大声炫耀的敷衍。
　　帝君的目光停在了我身旁的纫秋身上，道：“孤希望你能理解，纫秋，毕竟月江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孤也该有一个新的君后了。”
　　我知道先君后和帝君、纫秋从小一起长大，纫秋对先君后的感情不同于普通的主仆之情，但却不知道帝君竟然这么在意纫秋的意见。
　　纫秋绽开了她标志性的温婉的笑，与平时没有任何两样，道：“帝君这是哪里话，臣虽然也是第一天见叶姑娘，却也能看出叶姑娘的贤淑大气，温和可人，有她来陪伴您，慧敏君后也一定会欣慰的。”
　　我感觉我好像瞟见了那位叶姑娘听到“贤淑大气”四个字的时候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而当我目光转过去看她时她却已然恢复了正常。
　　“这就好。叶姑娘只身一人跟随孤来到长乐宫，身边也没有亲近的服侍的人，孤想先让小福做凤趾殿的司侍，小福你毕竟是毕方族嫡女，虽然不是嗣女但总是让你做一个布膳神官孤也实在是过意不去。如果你做得好，将来便是君后的贴身女官。”
　　我内心依然平静，因为正如帝君所说，我的姐姐将来要继任毕方族长老之位，而她现在也是帝君座下的灵济元君，作为能够自由穿梭于昊天世界和幽冥世界而不受任何影响的精灵族负责昊天世界与幽冥世界的礼尚往来事宜。而我作为嫡次女，也必然不能一直做一个小小的布膳神官——除非是像纫秋一样主动要求不晋升。
　　尽管如此，我还是露出欣喜的笑：“多谢帝君信任，臣一定好好服侍叶姑娘。”
　　如果一定要我说喜悦之处，那可能也是更方便接近这位叶姑娘了。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以后我与叶姑娘一起用膳你们都可以不用服侍。”

　　次日清晨，我正在房中收拾行装准备搬到凤趾殿去，元玖正毫无眼力见地叉着手倚在我的衣柜上滔滔不绝地念叨，从数落我飞黄腾达了不带上他到埋怨帝君昨晚赏的辣酱太咸差点把他齁死。纫秋提着一包让我带走的梅干杏脯等零食急匆匆地进来道：“你大概是不用去凤趾殿了。”
　　我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元玖先我一步道：“啊，怎么回事？叶姑娘看上别人了？”
　　纫秋斜了他一眼，对我说：“这倒不是，只是昨晚司工局的人收拾凤趾殿的时候突然发现宫殿的房梁上生了老鼠，一些梁木已教它们啃得不像样子了，司工局的人一时半会也不好完全修缮，帝君只好另择了临时的宫殿，先让叶姑娘住进去，等凤趾殿完全整修好了再让你们住进去。”
　　司工局最是擅长土木建造、房室整修，帝君回来那日就让他们去整修凤趾殿，如果是房梁上生了鼠，连房梁都要啃断了，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发现不了，偏偏昨晚才突然发现？但如果已经是如此严重的情况了应该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实现……疑惑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替这位叶姑娘担心，从凡尘世界来到长乐宫才只一天，就已经有人开始算计她了。
　　正想到这儿，碧书从门外进来，互相见过礼后，碧书说：“小福，想必纫秋姐姐已经给你说了，凤趾殿可能暂时住不进去了，帝君刚刚为叶姑娘择了瀛海边去年新建成的沧浪殿，司工局的人已经去了，今日便可以搬进去了。”
　　元玖道：“瀛海离上清殿可不近啊，帝君怎么挑了那儿？”
　　碧书道：“这是叶姑娘的意思，叶姑娘听说宫里有一处四季并存的湖景山色，便请帝君让她去那里。”
　　元玖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道：“瀛海风光确实是凡间难得、天宫少有的，想不到这位叶姑娘还蛮有眼光的。”
　　有没有眼光不好说，只是结合昨日晚膳时她的表现，再到现在她主动选了远离上清殿的沧浪殿……这个叶姑娘确实不简单。

　　随后就是震惊了整个昊天世界却没有震惊到我们几个人的重磅消息——怀容帝君在慧慈君后升天五年后，第一次接了一个女子回宫，还是一个凡尘世界的女子，怀容帝君在诏令中称她“敏仪慧质，玉面兰心”，封她为景颐仙君，赐瀛海沧浪殿。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让我心中起了波澜，那……只能是那个封号：景者，光也；颐者，养也。
　　“颐”这个字……
　　“今后这个厨房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与你无关了！”
　　元玖孩子气地向我挑衅。

　　远有新柳如烟，近览碧叶红芙，俯嗅桂橘清香，仰眺云藏雪顶。
　　一时而有人间四季光景，一地而纳凡尘九州风物，整个昊天世界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长乐宫瀛海池相媲美的去处了。虽然名“池”，但其一眼望不到尽头。
　　叶姑娘虽然没有什么要搬来搬去的行李物品，但却要不停地接待前来庆贺拜见的长乐宫诸神官、元君、仙君、星君，各类或稀奇古怪或珍贵精美的礼物收了一拨又一拨，直到午饭时间，沧浪殿的门庭才稍稍安静了下来。我早就料想到今日必然忙得顾不上亲自为她备膳，于是早早地就派了小侍女去传膳，这会儿已经送了过来。我带着两个小侍女提着食盒走进正殿，正殿中央有一道玉石屏风，屏风正前设一张宝座，左右下手分设两张玫瑰椅。转过屏风，屏风后设一张罗汉榻，休闲时坐在罗汉榻上就可以通过面前的落地窗欣赏瀛海远山的湖光山色。而此时，应酬了半天的叶姑娘正灵魂出窍一般歪在罗汉榻上，眼珠子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什么法术。
　　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仙君？用膳了。”
　　她木然地把脑袋转过来，一双圆圆的而又无神的大眼睛对上了我的眼睛。我有点想笑，只好尴尬地低下了头。
　　“好，就在这里吧，我不想动了。”

　　各类菜品七七八八地摆了满满一桌，因帝君不在而放下了端庄面具的叶仙君早已摩拳擦掌。
　　“仙君莫要着急，先漱口净手吧。”我把心中的期待埋藏在因为低头而不易被看到的微簇的眉头。
　　叶仙君一边叹气一边急匆匆地漱了口，随即急匆匆地撩起袖子，纤细的手腕上空无一物。
　　没有。
　　我此时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加疑惑。
　　我尽量让自己的话看起来自然一点：“仙君没有带手饰吗，我瞧今日的贺礼里有不少不错的镯子、链子。”
　　“我一向不戴手饰，一是没有，二是觉得累赘。”叶仙君匆匆地擦干了手，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对了，我……嗯……以前没被别人服侍过，我也不是什么神人，我也不知道帝君看上我哪儿了，我现在还觉得我是在做梦……所以啊，你们不用整天‘仙君’‘仙君’地叫我，我叫叶欢，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亲切一点叫小欢、欢儿都行。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了，我这初来乍到真的什么都不懂，还得全靠各位姐姐妹妹帮衬着。”
　　“臣小福。”“臣晴霜。”“臣雨岚。”
　　“哎呀呀，都说了，以后不用主子、臣下的叫了。来来来，坐下坐下，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都没好好跟人聊过天。”叶欢一边往里坐，空出更大的位置，一边招呼着我们。

　　晴霜、雨岚两个丫头一看就年纪尚小，倒也没和叶欢客气，咧着嘴笑着就坐了过去，我也只好轻轻地侧身坐在榻边。
　　“小欢姐姐是凡尘世界哪里人？”晴霜一边拿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果子露，一边兴致盎然地问叶欢。
　　“小福姐姐一定知道我是哪里人！”她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我是个无辣不欢的人，自然是冼地人。”
　　“冼地……据我所知，现在应当是在裕国的辖制之下吧。”我装作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啊，但是我的母亲是冼国人。”
　　我顺势绽开一个激动的笑脸：“诶，你母亲是冼国人！教我做冼菜的师父也是冼国人！你的……母亲……身体可还康健？”
　　“我娘在几年前冼国亡国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珠姨说我当时悲伤过度，在那之后也害了一场大病，把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其实关于我母亲的事我也很多都不记得了。”叶欢此时眉尖微蹙更多的是在努力回忆而非悲戚，“珠姨说我母亲年轻时风华绝代，只要她一出面，整个冼都的人都会来给她捧场。”
　　“诶诶诶，等等，你娘之前是做什么的呀？”雨岚问道。
　　叶欢一瞬间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一时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你在凡间又是干什么的？”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的威严和担忧让叶欢想到了采珠夫人每次听说她又逃课放老师鸽子时的眼神，带着母系长辈特有的严厉和严厉中让你不自觉地被她循循善诱直到说出她想要的实话的力量。
　　“我……嗯……一定要说吗？嗐，反正你们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我……我在凡间是……风尘中人，我母亲……自然也是……”叶欢支支吾吾地说完，两只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似乎在祈祷我们不要笑话她嫌弃她。
　　“风尘中人……那岂不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吗？”雨岚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大声质问了出来。我忙拽了拽她，示意她小点声。
　　“不不不，你们别误会，我虽是风尘中人，但不做皮肉生意，我们做的叫……雅妓，只靠才艺，卖艺不卖身的！”叶欢连忙解释。

　　“那，你靠什么才艺？”我努力岔开话题。
　　我会劝我自己不要嫌弃她这个职业，但另外两个年纪轻轻、不知口风牢不牢的小丫头就不知道会怎么想了。
　　叶欢：“……”
　　“我……我喜欢听书、嗑瓜子儿算吗？”
　　我们三人：“……”

　　“那你到底为什么就……上来了？”雨岚此时的语气中已经带了明牌标示的哭笑不得和难以置信。
　　而我瞥了一眼晴霜，她此刻也开始毫不避讳地细细端详叶欢的长相、身材，似乎想从她的外表得出帝君就是个只看长相的人的依据。
　　但这似乎也很难。
　　我顺着晴霜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女子，这张脸和我记忆中的那张脸就像桃花和杏花，对二者没有足够的了解的人确实很难分清她们。叶欢的脸型精致可爱，眉目也生的很标致，可以算得上漂亮，但却绝对不是那种只靠脸就能大杀四方的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叶欢的眼神中也满是无奈，甚至有一丝悔恨的意味，她将空杯子往桌子上一顿，颇有些凡间说书先生拍惊堂木的气概。
　　“要说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还得从那天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