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22、总角之交

　　山间寺庙西侧一处幽静的院落里，山风卷着竹叶越墙而入。

　　洛璃以折扇轻拂肩头，竹叶落地时，有人踏着斑驳树影缓步走近。

　　待来人停在离他约两步之距时，他转了身，温声道：“你来了。”

　　萧璟辰迎着他的视线，微微颔首。

　　那一年，弈剑门后山上，他们初见的情形尚历历在目。一转眼，已是十余年。

　　少顷的对视后，洛璃先开了口：“这座寺庙虽不大，香火却一直不错，萧少侠可知道其中缘由？”

　　萧璟辰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仍如实应道：“不知。”

　　洛璃以折扇指着院外，笑道：“听闻仲夏夜来此赏萤火虫是一绝，只可惜如今尚是春日，不能一观。”

　　在说到“萤火虫”三个字时他刻意加重了音量，果然便瞧见萧璟辰的神情有些细微的变化。

　　仿佛不明白这是他的刻意试探，萧璟辰收回视线，平静道：“洛庄主既约我前来，还请言归正传。”

　　洛璃轻摇了摇折扇，笑道：“不急。”他顿了顿，才道：“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此次来湖洲，为的是什么？”

　　既然决定前来赴约，萧璟辰便没有打算对他隐瞒什么，坦言道：“借机离开弈剑门，在寿宴后去寻找师父。”

　　洛璃笑了笑，问：“这些年清音派与弈剑门倾两派之力都搜寻不到的人，不知你要从何处寻起？”

　　“我被困在门中的这十年，也曾设想过不少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便从这些地方里逐个去寻。”

　　洛璃轻应了一声，又问：“寻到之后？”

　　“查明真相，将事实公诸于世。”

　　洛璃假装听不懂，“什么真相？”

　　“当年之事的真相。”萧璟辰目中一片清明，“以我师父与令尊的交情，以我对令尊的了解，我从未信过他会对师母下毒手。”

　　洛璃的神色平静，似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淡淡道：“是吗？可所有人都信。”

　　萧璟辰道：“你不信，我也不信，又从何而来的所有人？”

　　洛璃笑了笑，没有言语。

　　仿佛被逼问与试探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萧璟辰的目光温和，语声和缓：“虽事发之时我不在门中，但后来我寻到了当年指证令尊为凶手的那名弟子，仔细询问了事发时的细节。”

　　见萧璟辰说完这句话后久未开口，洛璃虽神色未变，却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发现了什么？”

　　萧璟辰带着了然的笑意望了他一眼，收了笑意正色道：“师母畏寒，稍遇寒气便要病上一场，师父怜爱，从不让她在冷天出门，冬日连屋子里都是碳火不断。这一点，弈剑门上下无人不知。以令尊与师父多年交情，你觉得他会不知吗？”

　　忆起慈父，洛璃的神情柔和许多，“我爹这人素来心细，每回去弈剑门拜访，备礼之时都会顾全所有人的喜好，自然不会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未察觉。”

　　萧璟辰儿时也从洛煜处收过几回礼，当时只觉得这位师叔十分厉害，每回送的东西都能投其所好，如今才知原来这每一份东西都是揣摩过他们的喜好精心挑选后才送出。

　　这样的一个人，却无端背负骂名十年，至今下落不明。

　　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才继续道：“可据那名指认的弟子所言，事发当日大雪漫天，两人的谈话处却选在了后山凉亭。且那名弟子也未曾与凶手说话交手，只是远远地瞧见那行凶之人衣着容貌与令尊极其相似，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人便是令尊，指证他为凶手。”

　　洛璃未置可否，只道： “只为这两点，你便觉得他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我爹？”

　　“杀人总该有缘由，可我想不出令尊的动机。”

　　洛煜杀月灵，契机是什么？月灵死后，他与家人消逝于江湖，洛璃被江湖所唾弃，于他而言，又得了什么好处？

　　既没有什么益处，他又为何要做？

　　这说不通。

　　“所以我怀疑——”毕竟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萧璟辰略顿了顿才道：“有人使了易容术，假扮成令尊去弈剑门行凶。”

　　这个猜测已十分大胆，可洛璃面上却丝毫不见意外，萧璟辰便很快明白过来：“你也这样想？”

　　萧璟辰自来赴约，每一句话都毫无保留。如此坦诚的姿态，倒让洛璃的试探显得有些小人之心。

　　不过洛璃并不觉得自己的这种试探多余，毕竟有萧梧的态度在先。

　　亲兄弟尚且能不管不顾，那萧璟辰这个隔了一辈的侄子即便是将旧事抛之脑后，那也是人之常情。

　　洛璃虽这样安慰过自己，可或许因为两人曾是儿时的朋友，所以在他心里，还是隐隐期盼着他仍能是从前的萧璟辰。

　　所幸，萧璟辰没有让他失望。

　　他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洛璃便也撤了试探之心，点头道：“我虽不知当年之事的细节，但有一点与你一样——我从未相信我爹会做出残害兄嫂之事。”

　　“所以这些年我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猜了个遍，然后一一去查证。”说到此处，洛璃忽笑了笑：“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查到了一个人。”

　　萧璟辰问：“你说的可是有妙手神功之称的姚前辈？”

　　易容之术并不罕见，但大多粗糙，用来遮掩行迹粗略掩盖勉强可行，但能称得上鬼斧神工的，这几十年间江湖上也就出过一人。

　　此人精于易容，变换后的容貌声音连亲近之人也难以识破。

　　这样的人，本该满江湖人皆知。可因为此人已退隐多年，所以如今尚记得她的人并不多。

　　不过萧璟辰也查到了她身上。

　　如今听见洛璃提起，他便直言道：“姚前辈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退隐，又与我们两派素无恩怨，没有理由这样做。且据我的探查，她并无传人，唯一的儿子也已病逝在多年前的一场瘟病中。”

　　能探听到姚前辈曾有一子且已病逝的消息，于萧璟辰而言的确费了一番功夫。洛璃不由对这个只因不信二字，便能扛着萧梧所施的压力默默查探旧事的少年生起了几分敬佩之意。

　　“她有没有理由先不提，但她并非没有传人。”洛璃道，“在那场瘟病之前，她曾收养过一个义子。”

　　萧璟辰对这个消息甚感意外，追问道：“你查到了他们的下落？他们如今在何处？”

　　“两位前辈的踪迹并未查到，但他们收养的那名义子，若不出意外，此时就在湖洲。”洛璃顿了顿：“不过目前还未寻到。”

　　无论是依着画像去寻的弟子还是柳林，都尚无此人的音讯。

　　萧璟辰没有丝毫犹疑便道：“既人就湖州，我也一道去找。”

　　洛璃摇头，“湖洲你并不比我熟，且你走在街头太过惹眼，容易打草惊蛇。”见萧璟辰皱眉，他笑了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自己也没敢去查。”

　　到了此刻，仍不忘夸一夸自己……

　　萧璟辰知道他的话有理，也没再坚持，只问：“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今日之约，总不会是寻他来叙旧。

　　“我来湖洲不只是为了寻姚前辈。”洛璃道：“此次来湖州之前，我也并不知晓她有传人一事。而如同你觉得她没有理由去做这样的事一样，十年前的事，我也没真正疑心过她。”

　　见洛璃如此笃定，萧璟辰便问了一句：“为何？”

　　“我爹出江湖之时，姚前辈已经退隐，他们并不相识。两个不相识的人，即便她易容本领再强，又怎么能仿得像？况且以我爹与你师母的交情，能不被她识破，那个仿冒者，一定与我爹、与你师母，都有所渊源。”

　　的确如此。

　　可湖洲城里有谁与师父与洛煜都有渊源？萧璟辰犹疑着开口：“……你怀疑陆大侠？”

　　“湖洲是陆渊的地盘。”洛璃对陆渊的称呼便没有他这般客气，“姚前辈将隐居之处选在此，你觉得是偶然吗？”

　　“可即便认识，也不能说明什么。”萧璟辰皱眉道：“你总不会认为陆大侠便是她收养的义子？”

　　堂堂隐园的主人是别人的义子，这个想法实则太过荒谬，洛璃笑道：“我没这么想。但这几年，陆渊的举动的确有些反常，甚至连陆祈的死都有些蹊跷。”

　　瞥见萧璟辰的神情后，他微有些惊讶，“你也这样想？”

　　萧璟辰道：“我只是觉得这次相见，他有些不对。但人是会变的，我们已许久未见，并不敢断定。”

　　“我见过玉容姑娘——就是陆渊的那位红颜知己。从她嘴里，探听到了一些事。“洛璃问：“隐园有一处院子，常年落锁，你可知道？”

　　萧璟辰摇了摇头。

　　身为客人，他并不曾在园子里随意走动。而且隐园虽绿水回环、凭栏倚岸、处处景致，可也处处皆是机关。若是乱跑，一个不留神还可能丢了性命。

　　不过洛璃既问到了，想来此处院子有古怪，他便道：“隐园我来查，我出入比你方便。”

　　见洛璃点头应允，萧璟辰迟疑了一瞬才道：“还有一件事，弈剑门内也无几人知晓，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见洛璃抬了眼，他略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去年拜祭时才得知……师母的墓是衣冠冢。师父带着她与婉儿一道走了。”

　　洛璃一时有些不解，但又觉得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便问：“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师父为何会忽然带着婉儿不辞而别，可得知这件事后，我便想通了。”萧璟辰望向院外，徐缓道：“若说天底下有什么能让师父毫不犹豫地撇下弈剑门离去，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觉得月姨还有救。”

　　洛璃脱口而出后忽意识到这个称呼已经许久不曾从自己口中听到，略有些发怔。

　　萧璟辰也在此时想起一句话来——一个人的下意识里，藏着真实的自己。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向着洛璃走近了一步，温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所走的每一步，都好似在暗夜中独自提灯前行。身为你的朋友，我为未能在那些最黑暗的时刻给予你陪伴与关怀而感到歉仄。但在我心里，一直都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行到光明处。”

　　执扇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洛璃沉默许久后才笑了笑，“这些年，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天意既余下我一人，定是有事需要我去做。父亲的冤屈，母亲和大哥的下落，落月庄百余弟子，皆在此列。所以无论有多难，只要我还在，就得走下去。”

　　萧璟辰看着他问：“不知往后的路，我可有幸能与洛庄主同行？”

　　洛璃笑问：“我能拒绝吗？”

　　“不能。”

　　“那何必多此一问？”洛璃睨了他一眼，“还和小时候一样，惺惺作态。”

　　“那也比你挥金如土要好。”萧璟辰道：“下次有事要见我，直接让柳林传信就好，落月庄虽财大气粗，倒也不必这样浪费。”

　　他能猜出玉龙蔓延是自己的安排，洛璃并不意外，只笑道：“你可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萧少侠，不试探一下你对我这个声名狼藉的落月庄庄主的态度，我哪敢轻易去寻你。若是你如雪柔姑娘那般对我恨之入骨，冒然约你前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久别重逢后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化作无奈一笑，萧璟辰道：“还是这般巧舌如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