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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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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天晴了。
女人起了个大早,将门口的积雪清出了一条路。又回去屋里,披上件皮绒的斗篷,出了来,往城门的方向望了片刻,便信步走开去。雪地在脚下,延伸成银色的莽原,茫茫不见边际。
呼出一口气,女人松下头巾,面颊上一抹淡极的红晕登时被风吹开了,额前的乱发飞舞起来,乌黑的眸子也因着雪光愈加得清亮。
她微微动了嘴角,似乎是一丝笑容,然而仅仅瞬间,便消没了下去。她只觉脚下一硌,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将脚挪开,她弯下腰去,积雪融化的地方闪现一痕混沌的金属光泽,是一把刀鞘。她伸手去拾,刀鞘如沉船般慢慢浮起,紧接着,那一端,忽然连起一双惨白的大手!
女人眉间一蹙,这才一步上前,双手扒开积雪。那雪是如此之厚,以至于她看到下面掩藏的那张毫无人气的脸之后,不由得一阵骇然。她小心翼翼地去探那人鼻息,冰冷的,却忽然有了游丝般的那么一痕,触在指上,似乎是极烫的酒,让她的心霎时狂跳了起来。他,还活着!是那少年,当日风雪中闯入茶寮的少年!
她愣了一下,方才一把架起他,朝茶寮走去。这里距离茶寮并不甚远,然而,当她扶他到了床上,猛然得一松懈,不觉肩背已是疲累彻骨,而忽然撞进洞开的门里的一股旋风,让她陡然地一颤,原来,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湿了大半。她顾不上这些,那少年面色森白,脉息欲绝,若是此时再不施救,怕是再熬不过日头落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冷汗,从床头摸出一个黑色布卷来,刚要摊开,就听门外一阵车轮咿哑,有人来了!
她猛然扯开被子,把少年捂了严严实实,这才侧转头仔细听了片刻。只听有人在门外喊道:“姐,姐,快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爽朗的笑声,仿佛晴空里飘过的一声柳笛,带着股稚气的热情与憨厚,女人不禁笑了。她这边从容地半掩了门,那边跨出屋外,开口说道:“冬生,辛苦你了!”话虽然是客气,但比她平时,并无一丝的隔阂与冷漠,饶平日许多的郁压不快,此刻舒开一口气,脸色也欢快了起来。
门口的少年身材魁梧,裹了一件宽大的羊皮袄子,羊毛长长地翻在领子那里,几乎把他的脸整个挡住,一眼看去,只觉得一双眸子忽闪间黑白生动。女人忙走上前去,一把翻下他卷起的袖子,语气里带着点微微的嗔意,却是满怀的关心:“天冷,你出这么多汗,冻坏了可不行!”
“不怕,我天生火力旺!”冬生嘿嘿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衬得黝黑的面孔愈加得英气。说完,他把推车一放,抓起一个柳条笼子,举到女人面前,说道:“姐,你看,这小东西,前两天不知道怎么跑到后院的菜地去了,我没舍得杀,就编了个笼子,给你装着,这大雪天的,好给你做个伴!”
女人一看,那个不甚精致还有些歪扭的笼子里瑟瑟地趴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是野兔子,气性大,活不了几天的。”
“啊?”冬生浓黑的眉毛一下扭了起来,似乎有些失望,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怪不得爹总笑我做傻事。”而后舒展了眉头说:“那就放了,免得气死了,娘又说是我的罪过!”说完便要扯开笼门,女人一把拦住:“这冰天雪地的,你放了它,找不到吃的,还不是要饿死?还是先给我吧。”
“好!”冬生憨厚一笑,而后又指着车上的东西说:“这些菜是今早刚摘的,正新鲜。这些肉啊鱼的,也是刚杀的,你看血还是热的。其实本来备好了,要送过来,可是城门封了,一个男丁都不让出城。爹娘都着急了,直说不知道你这几天怎么过!今天城门刚能过人,爹娘天没亮就起来忙活了。”
“封城门,为什么?”女人脸色稍稍一冷。
听她问来,冬生不由转了下眼珠,谨慎地四周望了望,方才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似乎是闷了多年的恶气,这一晌全部都发泄了出来:“姐,你知道吗?魏老贼死了,被人杀了,就在他的六十大宴上,一刀,头就掉了。在场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女人愣住了,半晌才露出一丝冰冷的笑:“他,就这样死了?”话音低沉而缓慢的,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锋利的冰锥,直直地刺向脑海中那团愤怒的火。他,就这样——死了!
半空中,忽然“呀”了一声,仿佛是许久压抑之后的喟叹,然而接连的几声便呜咽下去,单调而刺耳的,翅膀也扑棱棱地扇动起来。女人朝着方向望去,正见一只墨黑的乌鸦寻到了这处屋顶,落定了,瑟瑟地缩缩翅膀,最后又是“呀”的一缕低沉,苍凉而悠长的,似乎是这荒芜的雪原上最后的声音。
冬生依旧是兴奋,攥紧了拳头说道:“这老贼,终于活到头了。四年前要不是他陷害镇国大将军,蒙骗那老皇上赶将军出城,边关战事也不至于打得一团糟糕,朝廷更不用割地赔银子。银子不够,就往咱们骨头上刮,恨不得血啊肉的全刮了去,心黑得很!唉,若是大将军还在,此时正好东山再起——”
话说到这儿,冬生忽然顿住了,他察觉姐姐脸上忽然的一种悲戚之色,不禁问道:“姐,你怎么了?”
女人连忙舒了口气,忍住鼻腔里如潮的辛酸,说道:“杀他的人是谁?”
“不知道,蒙了面,看不出个样子,只说是和我差不多身形的,逃出来的时候被什么魏老贼的心腹砍伤了……”
女人忽得又是一皱眉:“难道——”她神色一凛,对着冬生道:“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你跟我来。”然后转了身,走进屋子里去。
冬生诧异地跟着进了屋子,正要关门。女人忽然转过头,压低声音道:“不要关,虚掩上半扇。”他瞪大眼睛,虽然不解,也不多问。他看着女人冲床上看了一眼,便也望过去。
“扶起他。”字字果断。
冬生这才发现被子突兀地隆起,他将被子一掀,床上竟然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看不清面目,只见他昏沉的睡着,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刀。冬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懵了,刚要去问女人,却见女人伸手从柜子上拿起一盏油灯,点上,然后走去炕的另外一边,将铺盖掀起,不知道动了什么,只听地下传来抽动的声音。冬生探头看看,不由大大惊讶,那里,竟然掩藏着一个密室的入口!
他呆呆看着女人下到里面,等到她喊了一声:“把他送下来”,便攒了一股子力气,将少年背起。入口起初很窄,一架木梯竖在那里,暗黑的阴影中,被昏黄的灯光一照,愈发得显出陈旧的光泽,灰尘却是只蒙了极薄的一层。他背起人下去,只听女人又道:“把他放在床上。”
他这才趁着火光扫了一眼,这里并不甚大,然而桌椅床铺,一应俱全。虽然是在地下,但炕火的温暖近得就在头顶,因此也并不潮冷。他不由问道:“姐,这是——?”
女人并不回答,只是又将方才的黑布包展开来,然后对他说道:“你去端盆雪来。”冬生“哦”了一声,又望了望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这才上了梯子去。
床上的少年此刻毫无声息,似乎生命已经停止。女人看看他,兀自叹了口气,嘴角却是微微扬起的,俨然承载的并不单单是忧伤。她伸手解开那已经冻硬了的满是血污的黑色外袍,他的身子冻寒入骨,白皙的脸上正渗出一层晦暗的白色,仿佛是纸灰般的,不消一点儿的风就能吹散。然而当女人揭开他胸膛上凝固了的紫黑的血和黄绿脓水的单衫时,手指不由一颤。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她见过不少,那双泡茶的白皙的手也曾经在浓血腥臭的水里浸过,因此她从不惧怕这些。但是此刻,她蹙起了眉,缄默中将那黑布包摊开来放到桌子上,而后于厚厚的布层中摸出了一把铮亮的小刀。这时候,冬生正浑身是火地端了满满一盆雪下了来。
“姐,”冬生见她将刀刃放到油灯的烛焰上燎着,便谨慎地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女人没有立即答话。冬生于是带着一半儿疑惑还有一半儿长久以来的崇敬看了看姐姐那张平静甚至是冷漠的面容上,眼神专注地盯着少年胸前已经冻伤聚脓的伤口,忽然听到她说:“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