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3、第 3 章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的脸红了一红。
　　幸而光线暗她没看清，又找借口说是热辘辘的汤药下去，他身上才发热，忙掀了掀被褥透气。
　　鼻腔里灌进一阵清冷的香味，看了一眼少女又想了想自己这几日都占着她的床位，脸颊仍然微微发烫。
　　还有她说，叛军？
　　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叛军，到底指的是海拉人，还是大衡的龙骧军？
　　她的眉目、五官断定她是汉人无疑了，如果她是汉人，她口中的叛军就是海拉人，海拉人的长相可是和汉人一点儿不像。
　　当然。
　　他也见过不少汉人倒戈了海拉人，替海拉人卖命的，若她是海拉人那边儿的，她口中的叛军就是大衡的龙骧军。
　　他张张口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一时分不明这女子到底是敌是友？
　　若不小心答错，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无疑只会死得更快。
　　即便侥幸不死，他落到了海拉人的手里，将来海拉人以他性命相要挟，他的父亲和兄长，会救他吗？
　　他有些拿不准，于是换了个婉转的方式问她：“如今外面很乱吗？”
　　她毫无戒心，点点头说很乱，却无意间纠正了自己对龙骧军的称呼：“皇帝登基，龙骧军查得严得很，刚刚我拎的药包都查过了。你这身份……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龙骧军盘查？
　　若不是不知道眼前女子的底细，他几乎都要高兴得跳起来了，是龙骧军胜了！
　　他眼中隐隐有一闪而过的泪光：大梁亡国十八年，汉人和海拉人打了二十多年，这场拉锯终于结束了……
　　盘踞上京十八年的海拉人终于被赶出了中原大地，汉人重新掌权了！
　　他还想问新皇是谁，又恐自己问得太多令她生疑，于是暂且按下不提。
　　皇帝是谁都好，只要汉人不再任人鱼肉就好。
　　他默默咬了一口包子，只觉得口中麻木，一时吃不出是什么滋味，咀嚼多次，想吞咽也很困难，一块小小的面团几乎是被他生生哽下喉头。
　　他停下来，奇怪地看着手里的包子。
　　小冉儿问：“不好吃吗？你别挑三拣四了，今日能买到包子也算我运道好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什么好吃不好吃的，从前在战场上，连个馒头都是奢侈品。”
　　只是他觉得奇怪，这包子品相也不错，怎么这么寡淡？
　　小冉儿见他眉间有问号，大概是猜到他在疑惑什么，忙解释说：“我问过大夫了，被火烟呛伤的人都是这样，食之无味，声音嘶哑，偶尔还会呼吸困难。好在你年纪小，又只是被呛了浓烟，大夫说多休养几日便能复原。”
　　少年喉咙发出“嗤”的声音，似笑非笑，原来是他的味觉出了问题。
　　他想起来，攻城那日他潜伏在海拉人守城的队伍里，悄悄引爆了东城门的炸药库，随即被冲天的火光炸下了城门楼子。
　　好在他命大落在墙根底下的护城河里，昏迷后冰天雪地冻在河里，后来不知怎么被这女子捡回家里。
　　他向来恩怨分明，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好好报答她的，前提是他还有机会活着。
　　小冉儿见他难得精神好一些，又有说话的念头，她却只是想，今日大概能从他口中问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吧？譬如他姓甚名谁，譬如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少年大概十七、八的年龄，身姿还未完全长开，眉眼已具形神，前几日他睡着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醒来，只觉得是个面容清隽美少年。
　　唉，也不知他的爹娘怎么生的，他这一挂长相，实实在在长在了她的心坎上，他坐在那里，也不用做什么，只每看她一眼，她的心就砰砰乱跳。
　　可明明是俊朗的面容，每次从混沌中醒来，他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冷意。
　　如今他醒了，两人面对面说着话，少年对她态度不像之前那么清冷，又更温和了些，小冉儿被他盯得心弦乱动，心智不稳。
　　虽然说话时老是扯着喉咙痛，他还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断断续续自报家门，他坦言是龙骧军的人，名叫高枳，今年十七了。
　　之前只是问过他的姓名，他很警惕不肯说，今日一听他是龙骧军的人，她显得很震惊，起身连退了两步。
　　小冉儿暗暗心惊，忙捂住口：“你是龙骧军的人！？”
　　“你怎么能是龙骧军呢？你是龙骧军你为什么不早说？”那岂不是更完蛋了？她头都要大了，这可比她救了海拉人还要完蛋！
　　高枳声音嘶哑，目光平淡：“一来你没问，二来我的嗓子也说不出来。”
　　真是见了鬼了！她的确一直没问过，救他的时候明明他穿着海拉人的甲胄，就凭那身甲胄她一直默认他就是海拉人，还替他遮掩过好几次龙骧军的盘查，那些军官四处搜查、盘问，搞到她一直提心吊胆。
　　如今他说他就是龙骧军，小冉儿苦笑不得，这叫什么事？
　　刚才干爸爸和阿娘哭哭啼啼骂了那么久步将军是乱臣贼子，步将军是龙骧军的首领，又是新皇，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见她一副受惊的样子，少年眼中立刻充满戒备，方才的怀疑更深了，莫非她真是海拉人那边儿的？
　　一阵失落之感漫上来，他不大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于是少年清冷地开口，气氛变得十分不和谐：“怎么……后悔救我了？”
　　小冉儿赶紧摆摆手说不是，“你说你是龙骧军的人？那你怎么穿着海拉人的衣服？”
　　他突然有些烦躁，我什么时候穿着海拉人的衣服……
　　视线却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屋子的角落——墙角堆着的布头丝丝缕缕，皮质的甲胄，依稀可辨认出是出事那日他穿的海拉人的铠甲，已经被炮火炸成了一堆烂布。
　　脑中记忆的灵光闪过，他后悔极了，立刻收起自己刚才的不耐烦。
　　“我……”
　　他忘了，出事之前他乔装混到海拉人的队伍里的，爆炸的时候穿的正是海拉人的甲胄，难怪她会错认他是海拉人。
　　那她刚才劝说他不要轻易出门，大概也是以为他是海拉人，怕他一出门便被龙骧军擒获吧！
　　呵。他心中泛起一阵酥麻，原来是在关心他。
　　从没有被人这样拐弯抹角地关怀过，误会一解除，他浑身顿时松泛许多，虽然说不出多的话，仍然对她报以一笑。
　　一低头又觉得不对劲，自己身上穿着干净的里衣，分明不是之前那一套。
　　这女子……
　　他脸微微发烫，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男儿心，自小在军营坊正大，虽然听过不少关于女人的“浑话”，可被女人脱*光又看光还真是头一次。
　　当真都被看光了？
　　难道她给自己换衣服的时候也不害臊？
　　这话他问不出口，他只觉得臊得慌，可这女子却一副坦荡的样子……
　　小冉儿见他一边整理自己的里衣，脸上微微潮红，于是大大方方承认，“是我给你换的，你原先那套烂得不能穿了，我便拿了一套我哥的里衣给你换上。”
　　小冉儿还真没觉得害臊，她理直气壮，因为当时是在救人，哪里顾得上那么许多？
　　只是一瞬间想起少年肩颈线很漂亮，脖颈修长，肌肉薄而韧，浅浅一层覆在少年宽阔的骨架上。
　　当时她悄悄摸了一下，是一种奇怪的，却让她喜欢的手感。
　　他有气无力倒在自己身上，她支撑着他的身体，任由他呼吸的热气喷礡在她的脖颈，脑海里飘过“吃豆腐”三个字，这到底算是谁在吃谁的豆腐？
　　她欲盖弥彰地摆手道：“你放心吧，我可没有乱摸乱看，绝对没有。”
　　“是。”高枳赶紧点点头，只想这话题赶紧过去，“姑娘救了我的命，我怎么会责怪姑娘呢？”
　　他一笑，有些无奈，却又感觉亲近了一些，也许只有小冉儿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战火的浓烟灼伤了气道，他说话只能轻柔细语，哑着声儿向她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穿着海拉人的甲胄，又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落在护城河里。
　　这简直令小冉儿毫无招架之力，要不是他来路不明，非要立刻拉出去给阿娘和祁纨看看，你见过这样俊逸的少年郎吗？还是个骁勇作战的先锋！
　　最气人的是，他还是活的，他还会对人笑！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能感觉这个女子对他是毫无戒心的，问什么答什么，自从知道他不是海拉人，她脸上的笑意都明显更深了。
　　想来是汉人都憎恨海拉人的缘故。
　　他也奇怪，若是换做以往他哪有时间讲这些战斗小故事博取小女孩的崇拜，他自然是不屑、也不愿意，可她一问，他又招架不住，细细说了些从前行军的事。
　　他觉得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形，大概是因为她救了自己，待她亲厚些也无可厚非。
　　小冉儿却听得直咂舌，心里早将他视作战斗英雄一般。
　　她感叹道：“没想到你年龄比我小，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甘愿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倒叫我这吃闲饭的羞愧。”
　　她说对了一半，高枳的确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是因为自打他出生，大梁便已经沦陷，他自幼被父兄带在身边，受到战争的影响，见惯了汉人与海拉人马背上的生杀，早已恨海拉人入骨，“驱除胡虏”早已刻在他骨子和姓氏里，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可是，他此刻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高枳被她奉承得心里美滋滋的，客套道：“你救了我，又细心替我治伤，也算是为这个国家做贡献了。”又问她，“你说你比我大？你今年几岁了？”
　　她一张小脸白白净净，五官小小的充满稚气，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怎么会比他还大？
　　小冉儿心思纯粹，想到自己救了他，他大抵是心怀感激的，这才悄然绽出一个笑容。
　　她俏生生答道，“我十八了，算是你姐姐。”
　　高枳闭了闭眼，见鬼的姐姐。
　　她模样不丑，如今不施粉黛的样子甚至比高枳见过的一些贵女都要好看，可她房间的布置应该是还未出阁，十八了还不找人成婚，说自己□□概是唬人的吧。他既不会叫她姐姐，也不会在心里认同她是姐姐。
　　他无意识发出“嘁”的一声，瞎掰嘛，难道我不会吗？
　　他随即说道：“我十九了。”
　　小冉儿咦了一声，“可你刚刚说你十七。”
　　他的眸光深邃，像一口古老而深邃的井，他故作镇定，“刚刚说错了。”
　　她很疑惑，自己的年龄也能说错？
　　哎算了，十七和十九有什么区别。
　　小冉儿很快想通，状似无意说道，“那你的名字呢，不会也说错了吧？”
　　名字……名字！
　　他立刻像只炸毛的猫儿，手心细细冒出汗来，为了掩饰心虚和紧张，他不假辞色道：“名字怎么会说错？叫‘高枳’怎么能有假？”
　　明明好好的说着话，开一个小玩笑而已，怎么突然他就发怒了？
　　虽然模样长得俊，可脾气的确是不太好，小冉儿莫名其妙，不露痕迹地将自己的身体微微远离了他一些。
　　她怯懦地解释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他撇过脸，又厉声说道：“咱们既然不能坦诚相待，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怀疑你根本不是汉人！”
　　话说得急，他突然呛咳了一声，又怕被屋外的人听见，他赶紧抓起被褥捂住自己的口鼻，又是那种幽远的清冷花香直窜鼻腔。
　　他真是疑心病犯了，居然反过来怀疑她不是汉人？！
　　她却莫名地理解他刀尖舔血，也能理解他为什么对海拉人戒心那么重，只好解释道：“我怎么不是汉人？你出去打听打听，街坊四邻都知道我们家是汉人，我外祖父祁大滨从前还上阵杀过海拉人呢！”
　　高枳却似乎又松了口气，瞥了她一眼，“……”
　　实在太像了，虽然他记不太清楚元家那个元淇的五官，可祈冉坐在他面前，身形和轮廓给他的感觉，又觉得她就是元家那个叫元淇的。
　　高枳神思一晃便迟疑了，这回没再说什么，又问她识字吗？
　　小冉儿不明所以，只是摇摇头。
　　不识字就好。
　　他突然放下心来，笑了一声，“看清楚了，我的名字。”
　　暖黄的日光照进屋子来，一束温暖的光线照在他手上，他一笔一划在床沿上写给她看，点、点、提、撇、横折弯钩……
　　后面还有什么笔画小冉儿看不清，只记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的手指修长，低垂着的眉眼像刀刻进了她的心上，他在床沿上的一笔一划，勾勾划划挠痒痒似的，直挠到她心里去了。
　　写的什么啊，她全然不晓得，只一个劲儿看他的脸去了。
　　“好了，这便是我的名字。”
　　写完又问她看清楚了吗，小冉儿这才如梦初醒般，她腼腆一笑，哪里还有什么戒心，老老实实回答，“我只看你去了……”
　　高枳：……
　　她眼睛亮晶晶很是期待，虽然什么都没看到，却也是高枳希望的，他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之中，既不想被她知道真实身份，又隐隐希冀她能知道。
　　小冉儿有些不好意思，也赶紧自报家门，“我叫祁冉，大家都叫我小冉儿。”
　　高枳虎着脸，“小冉儿啊，说正经事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其实她的名字他早就知道了，病中隐约听到她的家人叫过她。
　　她嗯了一声，欢欢喜喜点头，她怎么会有这种错觉呢，他叫小冉儿时竟比旁人叫得都好听。
　　高枳一想又不对，她刚刚似乎说她外祖父叫“祁大滨”？好像哪里不对。
　　他迟疑了一下，“你姓祁？你怎么随你外祖父姓……”
　　话刚一出口便后悔了，他怎么会问出这么笨拙的问题？
　　她外祖父姓祁，她阿娘姓祁，她一定是没有阿爹才会随母姓，一种可能性在他心里延伸，难道她阿娘从前是别人的外室？母子三人是被抛弃的？
　　十八年来不知有多少人问过小冉儿这个问题，她没有阿爹，对“阿爹”这个角色她内心早已无波无澜了，其实并不介意高枳问这个问题，没有阿爹还有干爸爸啊，干爸爸对她的好可是旁的许多女孩子都羡慕的。
　　她笑了一笑：“我阿娘、哥哥、我们全家都姓祁。我……没有阿爹。”
　　他正要开口，小冉儿又温声补充道，“没有阿爹，不是死了，也不是抛弃了我阿娘，我就是没有阿爹。”
　　高枳：“……”
　　兴许是回答过太多遍这样的问题，她几乎已经能预判高枳的下一个问题。
　　明明她很平静，完全没有不耐烦，高枳却抿着唇，莫名地替她难过了片刻。
　　他觉得，或许刚才他的猜测是对的。
　　房间里顿时沉默了下来。
　　片刻，他咳了一声，“你去将窗开一条缝。”
　　说完又自己咀嚼了一下这句话，太生硬了，好像命令她似的，对她说话应该温和些。
　　她倒不觉得他是在命令自己，她没有照顾病患的经验，捡他回来也是一时脑子发热，如今他醒了，又确认不是海拉人，她也不用提心吊胆自己会落下个“窝藏海拉人”的罪名，倒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开了小窗回来，两人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