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山猫山鬼

29、河神（11）

　　何千易将冰封巨浪解除，少女妖尸们轻飘飘地落下来，坐回自己的石台上，乖巧地，目光呆滞地，听着她们的城守讲述她们的遭遇，时不时地还附和着点点头。

　　何千易感受到了潘弘毅的悲愤和无奈，却无法跟他共情，她试着问：“你说你在这里待了四百年，只为将方城毁了，让那些人陪葬？”

　　潘弘毅擦干了眼泪，抬头看何千易，郑重点头。

　　何千易皱眉：“可是已经四百年过去了，原来的那些人都已经死了啊？”

　　潘弘毅恨恨道：“他们的后代还活着，他们的性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还不是一遇到事情就去牺牲别人！您不就是这样被丢下来的！”

　　暮追根本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他待在一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直直地看着何千易，总觉得不够真实，甚至恍惚以为是在万尸谷又中了那迷雾产生了幻觉。
　　他不断地睁眼闭眼，眼前的场景没有丝毫变化，那个人就在那里，笑的时候光芒万丈，不笑的时候，也那么迷人！
　　暮追惊喜到想要跳起。

　　你果然重生了！
　　我找了你这么久，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暮追暗下决心，既然我们还是有缘，那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有机会逃开！

　　暮追的眼神几乎狂热，何千易终于察觉到这道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刚刚躺在那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睁开双眼的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是那种阴鸷的感觉不减反增，何千易心中打鼓，看到暮云在一旁，只好礼貌地微点头示意，然后又赶紧将视线转了回来。

　　她紧张了？！

　　暮追一愣，她看到我紧张了？
　　怎么会？！
　　她真的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他们所有的过往，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光？还有那场战争？她全部都忘记了？！

　　那场战争……
　　暮追将视线移到何千易的颈项处，那里完好如初，光滑细致，没有任何的刀口，也没有一滴血流出……
　　干干净净的，甚至能看到血液在里面快速地流动。

　　暮追又将视线移向何千易的侧颜，贪恋地看着如此生动鲜活的她。

　　忘了也好，既然忘记了，咱们这一次就重新来过！

　　暮追还在那痴迷，穆羡在一旁早就忍无可忍！

　　穆羡对当年的一些战争细节并不完全清楚，他刚刚一方面在细细听着这个城守的叙述，一方面在仔细观察那个暮追！
　　暮追睁开双眼之后，穆羡更加确认，他没有找错，他的感觉完全没有错，这个人就是当年他从万尸谷出来时偷偷溜走的那个分身！

　　那个被他从身体里剔除，却不料竟也能修成人身的家伙！！
　　那个狂躁不堪，有着最大执念，最终逼死贺翼儿的家伙！！！

　　当穆羡看到他将视线移到何千易的颈项上时，怒了！
　　不管如何，这个家伙就不应该出现！

　　穆羡动手了，手上墨黑色的鬼哭呼啸着朝暮追而去。
　　使出了自己现有的全部功力！
　　虽然只有二成左右。

　　暮追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穆羡，他的双眼一直紧盯着何千易，那种几百年的思念在再次看到她的时候所产生的惊喜让他浑身颤栗！
　　这时突感一道危机袭来，暮追转头，才发现穆羡举着一把黑色长剑朝他刺了过来！

　　这面相、这动作，还穿着一身白衣，这不就是那个懦弱的只知道逃避的家伙吗？！

　　转瞬间，剑气已到眼前，暮追不敢怠慢，从石台上一跃而起，毫不犹豫举起手中寂夜，迎了上去。
　　一使力，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只剩了二成灵力，那二成灵力还不听使唤，翻滚不休！暮追大惊失色，却不愿在此人面前露怯，不愿表现出来分毫，他只得一边内控一边硬着头皮佯装轻松接招！

　　一交手，二人俱都精神一震，他们竟然恰好打了个平手！
　　竟然没有人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鬼哭和寂夜持续嗡鸣，但是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穆羡震惊：他已经成长至斯？

　　暮追腹诽：这么多年还是那点能力，还有脸活着！

　　灵力不相上下，只能靠技巧取胜！
　　二人越打招式越多，一时间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只是二人本就是一体，没有人会比对方更了解对方，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招，另一个人立刻就知道如何应对！

　　何千易愣住了……

　　穆羡怎么又出手了？那表情怎么……
　　一直安静冷漠的他怎么会出现这种表情？
　　那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表情！

　　他与这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还有，穆羡的身形动起来飘逸流畅，一般人很难达到他的程度，怎么这个人动起来也一样的流畅灵动？
　　两个人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他们纠缠在一起，竟像是一个人在跟他的影子打斗一般……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何千易愣着一会儿，才火急火燎地一跃而起，刚想冲上去阻拦，却发现他们谁都不能奈何谁，虽然面目表情一个比一个凶狠，但是二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在互相切磋表演。

　　何千易眨眨眼，再眨眨眼，最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她放了心，又拍拍屁股坐下了，还就近找了一个石台，毫不见外地跟另一个少女妖尸挤在一块。

　　听到笑声，穆羡和暮追看向何千易，入眼的恰好是她那还未收起的淡淡笑意。
　　那笑意与心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那是思念了近四百年的面容，二人原本高涨的怒意竟一下子消散，二人互相瞪视一眼，心有默契地同时一跃分开，沉默着收招各自站在一旁。

　　何千易莫名，看看穆羡，又看看暮追，压下心中疑惑，又转头继续问潘弘毅：“可是像你这么说的话，你也有连带的责任啊，如果你不每年发动河水，也许他们就不用每年敬献少女了呢！你这不算间接害了她们吗？”

　　暮追赞同点头，翼儿说得对！

　　穆羡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全神戒备他有别的动作。

　　潘弘毅有些怔愣，下意识问：“您是说，反倒是我做错了？”

　　何千易耐心道：“并不是说你都做错了，当年他们的做法确实不对，他们确实应该受到惩罚，可是究其根本，你的做法，我也不敢苟同！”

　　“您，您，您……”潘弘毅又开始哽咽。

　　“你先别着急哭！”何千易赶紧继续说：“虽说我不知道当年那个女将军是怎么跟你说的，如果是我的话，谁做错了，咱们就应该找谁算账，这个事不能连坐，否则不是没完没了了？！”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那城墙那么厚，我连碰都碰不到城中那些人！”潘弘毅以手捂脸，泪水又开始滑下，“而且父债子偿，不是天经地义吗！”

　　唉，何千易心中叹气，如此不知变通，当年这个城守确实不适合他！也许换一个人，是不是那个前朝小将军的后果就会不一样了呢？

　　遗憾归遗憾，何千易继续说道：“淹尸村是你灭的吧，一个村子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能用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幼来给你的家人陪葬！他们确实有错，但你做的也过了些……”

　　潘弘毅低头无言，眼泪珠子继续掉。

　　何千易叹口气：“往事不可追，但是你这仇也确实算是报了大半！后来你沉寂下去，并不知道后续的发展，我听说后来前朝覆灭之后，新上任的方城城守手段狠辣，把当时大部分民众当街斩杀，所以，你这另一小半的仇也基本报完了。”

　　潘弘毅复又抬头，目光怔愣，口中喃喃：“报完了？他们都死了？”

　　何千易点头，肯定道：“是的，除非你想手刃那些人，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们早就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以你这几年再做这些，把自己困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意义。”
　　边说着，何千易边搜索自己的记忆，当时的传言好像是，当年新朝派来的新城守不知为何，一到方城就几乎屠了城，谁也没能幸免。

　　“是吗？”潘弘毅喃喃，目光呆愣失焦，一时间消化不了新得到的消息，“可是这些新方城人的性情怎么也没什么变化，不是还在向河里投这些少女？”

　　何千易轻眯了眼，想起孙雾那副嘴脸，想起那些民众回避的眼神，他们明明知道他想做什么却毫不阻拦，极其赞同：“这倒是，这些人的性情也不怎么样！这种人，我们就得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我们要怎么办？”一听到这，潘弘毅抬头，再次来了精神。

　　何千易停下，转头看向周边的少女妖尸，扫视一圈又看向潘弘毅，问道：“听你字里行间的描述，你是不是……”何千易顿了下，又描述得详细了些，“你一直用巨浪来攻击那方城，用水来淹延世村，而你自己始终没有上岸，是因为你不能出水吗？”何千易又用双眼扫了一圈周边的少女妖尸，补充，“你们？”

　　潘弘毅跪坐在石台上，显得他更加高大，石台极其娇小，他颓丧点头：“对啊，不但我出不去，这些孩子们也出不去！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离开水，身上就会灼烧，只片刻就会灼坏一大片，如果直接离岸的话，很可能一瞬间就会化作飞灰消失。”

　　“嗯，”何千易点头，“怪不得你有这么多的妖尸，却还是对方城束手无策！”

　　说罢，何千易想了想站了起来，虽然她的身高比潘弘毅矮了很多，身形也小了不少，但是她此时站着，潘弘毅跪坐着，她低头看着他，潘弘毅仰着头，却显得她的气势立刻高大了许多。
　　周边石台上的少女妖尸们也一同仰起头来！

　　穆羡和暮追也一同看向何千易！

　　只见何千易眼睛晶亮，里面像是燃烧着明亮的焰火！
　　周边的水流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轻抚过她的衣摆，红艳艳的衣服向上轻舞翻飞，鬓间长发也随之扬起！
　　她的嘴唇轻抿，嘴角微上翘，从那粉色红唇中吐出：“出水而已，你们需要的，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覆水咒！”然后她的眼睛弯起，笑意盈盈，接着道：“这个我最擅长了，有仇有怨的，咱们今天一起来报！”

　　言辞简单，动作轻柔，却莫名振奋人心，带着蛊惑之意。

　　而那些少女妖尸们也确实被打动了，原本呆滞的表情一下子精神起来，像是一下子被填充进了灵魂！

　　潘弘毅也挺直了腰杆，身体微前倾，在他的眼中，那就是他等了许久的小将军！
　　他的双眼又蓄满了等待了四百年的泪水，嘴唇也抖着，哼出了自己都听不清的一声“是”。

　　暮云张大了嘴巴！

　　暮追握着寂夜呆立一旁，脑壳再次剧痛！

　　穆羡站立着，双眼沉黑，双手颤动，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你躲什么，不要怕，跟我来，我来给你报仇！”
　　那是思念了四百年的声音！

　　那声音模糊，朦胧，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可靠，让当年的他找到了一抹阳光，从此向着阳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