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魂-逐日的余灰》晓戈

18、My very own sun

　　剑士没能将索拉尔留下。
　　对于不死人来说，失去使命就离成为游魂不远了。他不能阻止索拉尔继续去寻找他的太阳……更不能戳破他的梦。
　　但他仍可以为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做一件事……
　　赶在索拉尔之前……抵达那个他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幽暗而冰冷的长廊内，遍地的微光如同渐渐熄灭的燃烬。那是一种叫太阳虫的生物。它们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物质，能让它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用来吸引那些喜光的猎物。
　　这对于在无尽的黑暗中陷入迷茫与绝望的旅人来说简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瞧啊，有个追逐太阳的傻瓜就寻着这些光芒赶来了。
　　索拉尔终究还是来到了伊扎利斯的废都。
　　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法继续走得更远了。
　　多么漫长的旅途啊……
　　从阳光灿烂的飞龙桥到太阳的诞生地亚诺隆德，再到暗无天日的恶魔遗迹与混沌废都，他满怀希望踏上旅途，却遍寻无果。
　　到头来，一切都像一个笑话……
　　他其实是知道的……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他的太阳。
　　但他不能停下追寻的步伐。他已经回不去了……
　　明知前方必然是一无所获，明知罗德兰的太阳至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谎言……
　　从他看见破碎的太阳雕像开始，他就应该预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是否也会和自己所信仰的那位神明一样，因为愚昧地追逐可笑的东西，最后粉身碎骨呢？
　　太阳啊……你究竟在哪里呀？
　　哪怕是虚假的微光也好……
　　让他看见太阳吧。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了那些闪着红色光芒的东西。如同一个在冬夜里因为极寒而产生幻觉的旅者，误将虚幻的蜃景视作温暖的希望。
　　不过当他赶到的时候，它们已经全都死了。这些太阳虫被砍得四分五裂，只剩一地残渣……沿着那些残留的荧光，他看见了那位曾经和自己在篝火边对饮的老友。那个和自己在孤独的旅途中不断交错，相互扶持的……和自己一样古怪的剑士。
　　不死剑士并没有戴头盔，凌乱的黑色发丝怂搭在他苍白的脸颊两侧。他就像发疯一般不断用巨剑碾压太阳虫的光源，飞溅的萤光如同柴堆里噼啪作响的星火。
　　他并没有变成游魂，因为他还能清晰地说话……
　　“来呀！你们不是要找个寄生的对象吗？你们这群该死的虫子……可恶……明明上次已经死光了，怎么又冒出来一窝……混蛋………全都去死吧！！！”
　　他一边斩杀那些虫子一边像凶兽一样低吼着，太阳骑士无法想象他之前经历了什么，那个一直在鼓励着自己的家伙又为何突然会变得如此癫狂。他只是隐约感觉，眼前的这一幕似乎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在黑暗中陷入了绝望。
　　剑士察觉到了索拉尔的脚步。如同一头伤痕累累的苍狼，他僵在了原地，幽暗的长廊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Nemo？”
　　厚重的头盔下，那个曾经热情而昂扬的声音已经变得格外消沉。他希望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他知道，自己应该像往常一样鼓励，陪伴着自己的朋友。可现在……他却发现连自己也已经无法振作起来了。
　　不死人握剑的手抖了一下，他机械地转过头，看着黑影中浮现的太阳徽记，沮丧的声音如同失魂落魄的活尸。
　　“别过来……别……别碰它们。”
　　透过溅射的火光，索拉尔看见了不死人的脸。他并没有失去人性变成活尸……那张脸就和他们在篝火边对饮时一样。只是这一次，泪水划过了那张忧伤的面庞。
　　“吾友，你怎么了？”
　　心灰意冷的太阳骑士已经没有力气去安慰别人，但他还是本能地走向了自己的朋友。不死人先是战栗着后退了一步，随后竟像头发狂的野兽一样把他扑倒在地。索拉尔的头盔被摔落，原本扎在一起的金发四散开来。他能感觉到滚烫的泪水不断落在他脸上。不死人死命摁住了他的肩膀，用他嘶哑的声音绝望地哭喊着：
　　“求你……别过去……别去碰那些东西……那不是什么太阳…………！”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绝望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发生了什么，我的朋友？今天你好奇怪啊……比我还奇怪……”
　　索拉尔惊讶地望着那双绝望的泪眼，声音依旧和平日里一样温柔。也许是因为这熟悉的语气，不死人瞪大了噙满泪水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庞。索拉尔并没有动弹，他耐心地等待着友人恢复平静，就像这个在他情绪低落的时候默不作声陪在身边的伙伴一样。
　　“太阳虫根本没有寄生的特性……那种渣滓，怎么可能伤害得了你。”
　　在一次又一次杀死太阳虫以后，剑士确认了一件事。他用僵硬的手指梳理着友人柔软的金发，像是为了确定他头上没被附着其他什么可怕的东西，随后又后怕地看了一眼索拉尔胸前的太阳徽记。
　　那里没有血迹。
　　他紧蹙的眉头终于稍微舒缓了一些，但随即又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灼痛。
　　那时候……索拉尔并不是被寄生的……
　　他是因为早已心灰意冷，所以在看见那个可恶的东西之后把它当做了太阳……
　　“你这个傻瓜……不折不扣的傻瓜……”
　　“你也要挖苦我吗，Nemo……就像那些人一样？”
　　索拉尔侧过头，想要从剑士怀里挣开，但这一次，剑士却连逃跑的余地也没给他留下。
　　“你明明告诉过我，太阳就像一位伟大的父亲一样，你希望像它一样发光发热，给人们带来温暖……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太阳呢？”
　　不死人的沙哑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他注视着索拉尔清澈的双眼，即便太阳骑士一直以追寻的太阳已经成为谎言，即便连唯一的友人也嘲笑自己是个傻瓜，但他仍无法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对世界的恨意或对其他人类的恶意。至始至终……他的太阳从未改变过。
　　“是啊……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太阳？我的太阳……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吧。我就是个笑话……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不甘与屈辱的泪水在那双蓝天一样的眼睛里打转，他就像一个断头台上的死囚，等待着最后的死亡宣判。
　　好暗啊……
　　“这一切都是谎言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的太阳根本就不存在…… “
　　骑士有气无力地躺在渐渐熄灭的荧光里，连眼中的泪光也在慢慢变得黯淡。
　　“啊，我的太阳啊……究竟该如何是好？太阳……我的太阳啊……”
　　剑士低下头，长茧的手指轻轻刮擦着索拉尔苍白的面颊，仿佛在替他拭去将要滑落的眼泪。
　　“索拉尔，听我说……”
　　随着那些奄奄一息的太阳虫尽数熄灭，整个回廊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但不死剑士依旧找到了索拉尔的手，并将他牢牢攥住，然后郑重地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虽然已经看不见任何光线，但索拉尔仍旧感到了炽热的目光。他知道，Nemo正用那双翻涌着热泪，满是血丝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即便是隔着窒息的黑暗，他也能看见……
　　“你找不到太阳……因为你自己就是那个闪闪发光，照亮别人世界的太阳啊。”
　　索拉尔的手已经变得非常冰冷，但在触碰到友人砰动的心跳以后，又渐渐恢复了些许温度。剑士攥得很紧，如果有什么绳子这类的东西，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把索拉尔套起来，以免他逃离自己然后永远消失在黑暗中。他为自己幼稚可笑的想法感到惭愧和羞耻，但他太想这么做了。
　　“直到我逃离不死院之前，我的世界都是昏暗一片，我差点就接受并默认了这个事实，并成为那些人眼中一个麻木等死的行尸走肉。然后你出现了……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的世界。但我却没能照亮你的世界……“
　　剑士带着哭腔的颤音如同一个在冬夜中祈求白昼的旅者。即便是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他也从不会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如此虔诚地恳求……
　　”你知不知道，为了阻止这一切我在乌拉席露等了多久？这一次……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求你……不要再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好吗？”
　　那一瞬间，太阳骑士明白了一切——所有似曾相识的场面，这位剑士身上与面容不符的沧桑感，以及……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那具冰冷的面盔下灼热的眼神……
　　“Nemo……你到底是谁？”
　　索拉尔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剑士，从那双悲伤的眼睛里，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另一个结局……
　　那个他无数次梦到的，本应属于他的终点。
　　“我不过是一个无名之人。一个和你一样，踏遍罗德兰只为追寻太阳的傻瓜。”
　　但这一次，他的结局改变了。
　　“我早已找到了我的太阳。他就在这里。”
　　不死人俯下身，飞蛾扑火一样吻上了骑士干枯的双唇，粗糙的手指交缠着他晨光般柔软的金色发丝，描摹着他脸上的轮廓。他很少从这个世界里得到善意，也不懂得如何表达爱，唯有笨拙而卖力地去尝试……
　　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试图用微不足道的体温将一轮快要熄灭的太阳重新焐热。
　　他将索拉尔拉得更近，随后又停顿了一下，给他阻止自己的最后机会，但同时又用手肘锁住了骑士的退路，让他无法从自己身边逃开。
　　自从他们重逢的那一刻起，剑士都无比小心……几百年的磨练与等待让他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笃信着神明与天命，心甘情愿为神族的火之王朝出生入死的工具人。他不再单纯，也不再尊敬神明，更无法掩饰自己阴沉而冷酷的那一面……
　　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会不会被虔诚又天真的索拉尔讨厌，他害怕自己会再一次失去他的太阳，不论以怎样的方式……
　　然而索拉尔从未想过要逃离——他伸手环住了剑士的脖子。
　　他的太阳依旧包容了他的全部，包括那些让他感到自惭形秽的部分。
　　Nemo感觉自己就像被火花引燃的枯草，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涌上了他沉寂已久的心。这股燎原的火焰很快将他点燃，将他吞噬，将他的理智融化殆尽。
　　或许不该把那堆太阳虫全部碾碎的……
　　没有了太阳虫的光源，剑士并不能看清索拉尔脸上的表情，是痛苦，是悲伤，是生无可恋，还是……和自己一样迷乱而疯狂。他唯有不断亲吻骑士的脸颊，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珠，让他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告诉他，他其实并不孤单，也并没有被抛弃。
　　他用仅剩的耐心将画着太阳的战袍叠在旁边，然后毛手毛脚地卸去了其余部分，直到他能毫无阻碍地听见索拉尔胸腔里紊乱的心跳。无光的长廊里十分阴冷，加上长途跋涉，心生绝望，索拉尔的体温比往常低了许多，但他还是温柔地回应着不死人绝望而热烈的渴求，并且……变得愈发温热。
　　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交叠，他们早已逾越了朋友之间的界限，索拉尔就是再迟钝也能意识到这点，但他坦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很快，试图去温暖太阳的人就变成了取暖的那个。那份朦胧的情愫也在这个滋生混沌的温床里变得贪婪而不堪。
　　谁也没想到，最后他们竟都在这被遗弃的角落里迷失了自己，并且放任最初那小心翼翼的安慰逐渐变为不受控制的张狂。
　　“我的太阳……”
　　剑士并不确定不死人是否会感受到常人应有的欢愉。毕竟，他并未在索拉尔以外的任何人身上验证过这点……虽然无法用视觉去感知，但不死剑士仍能察觉到他的太阳在接纳着他，如同一束阳光将封冻在冬夜的坚冰融化。这让他欣喜若狂。
　　“Nemo……！”
　　所有喘息与悲鸣最终都变成了迫切的呼唤。剑士从未想过自己无足轻重的名字听起来竟会如此悦耳，仿佛在这一声声呼唤中再次活了过来。他就像一头嬉闹的狮子一样啃咬着索拉尔脖子上跳动的喉结，想要从颤抖的声带中挤出更多美妙的声音。
　　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太阳。

　　Finally, I have found it....I have...my very own sun.

　　不死人与游魂之间有一个微妙的边界。一旦跨越，便再也无法逆转。为了不成为游魂，一些活尸化严重的不死人甚至会开始残杀他人以夺取人性。
　　有人说，有的不死人之所以不会变成游魂，那是因为他们拥有强大的执念，在执念消失之前，不论死亡多少次，都不会沦为游魂。
　　也有人说，人性流失会让情感也变得迟钝，久而久之，只有那些最强烈，最无法割舍的感情会被留下，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最后，一些不死人身上只剩下某些执念。
　　几百年的流浪让Nemo忘记了许多事，许多人……以至于现在，他愈发确信自己最深沉的执念为何物。
　　他的太阳现在近在咫尺，久违的温暖让他变得患得患失了起来。
　　如果他再次消散的话……自己一定也会化作生无可恋的游魂吧。
　　所幸这一次他的太阳并没有消失。
　　与外界隔绝的废都几乎没有时间概念。这个无止的长夜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索拉尔醒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了篝火。毕竟，剑士可不想再让那些该死的虫子靠近他。
　　“Nemo？”
　　剑士留恋地注视着他温柔的面庞，细密的汗珠笼罩在索拉尔微红的皮肤上，在篝火的照耀下泛着太阳般的金色。他不知道他们的时空还能重叠多久，从命运手中偷来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
　　“你看起来在发光。”
　　他真美啊……仿佛不死诅咒从未磨损过他温柔的灵魂。剑士抚摸着他的脸，随后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
　　“等等，Nemo，你该不会……“
　　“刚才都没能好好看看你……实在太可惜了。”
　　索拉尔所熟悉的剑士向来阴郁而冷峻，可是，从那双映着火光的黑眸里他却看到了燃烧的渴望。
　　“我们明明还有很多时间……”
　　又不是无事发生过……居然还会脸红得像个太阳。剑士极力憋住了笑声，得寸进尺地在那张滚烫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早在亚诺隆德的那个夜晚他就想这么做了。
　　“你知道……你在恶魔遗迹胡思乱想的时候，我想做什么吗……我恨不得把你绑起来，哪也不让你去，这样你就不会毫无防备地踏入那个满是虫子的鬼地方。”
　　这蹬鼻子上脸的举动让索拉尔的脸憋得更红了，但他并没有躲开。
　　“Nemo……”
　　在剑士做出更加出格的事前，索拉尔严肃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剑士乖乖地收敛了胡来的举动，他趴在骑士坚实的胸口，抬着眼睛无辜地注视着他青蓝的双眸，老实巴交的模样像极了一条摇着尾巴的猎狗。
　　“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我答应过你，会和你在孤独的旅途中相互扶持。我不会食言。”
　　索拉尔并没有像他表现得那样坚强，但也远没有Nemo想象得那么脆弱。
　　得到答案的剑士一刻也不愿等下去，他捧住了索拉尔的脸，与他缠吻在一起。
　　这次非看个够不可……他们有的是时间。

　　至于那什么迫在眉睫的传火使命？
　　去他粮的，还传麻痹的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