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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兄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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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出阁的前晚,整个山庄灯火通明。端木华堂向来是讲究排场的人,黟家潘家又是一方豪富之家,两家的联姻在徽州商贾中口碑相传,声誉甚隆。
山庄中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挂着红灯笼,红灿灿映得山庄上方的天空都呈现出黑红色的一片。祠堂中祖宗也因此得享美宴,高香的烟一直飘出户外,使得半月池的初绽荷花,更显临水照影楚楚动人。
第二天要出阁,梅影提出两点要求,第一要主庄少端木林峰亲自送嫁,第二让她独自去枫林湖边的渡口小坐,不许任何人打扰。
对此华堂自然有点头痛,这位小姑奶奶的难缠劲儿,她能顺顺当当肯上花轿,华堂简直要在祠堂多烧几束高香了。林峰脚伤之后走路一直不怎么方便,也不大爱见外人,这样的时刻,梅影却提出让少庄主送嫁,这妖蛾子想一出是一出,至于到渡口小坐这种稀奇古怪的主意,与前一个要求相比较,倒显得正常多了,华堂只命霜峰暗中跟随,以免节外生枝。
端木华堂派青莲去林峰处问询,问他可否愿意送嫁梅影。华堂本以为估计又得费一番口舌了,没成想,青莲回禀说少庄主愿意送梅影去黟县。
至此,华堂才呼出一口气来。
——累呐,儿孙事。
次晨,迎亲队伍到来,吹打着过了枫林湖长长的石堤。
而天色刚泛出蛋青白。
喜娘扶着喜轿,鼓乐手喜气洋洋击鼓吹笙。端木林峰先一步到了山庄门口,他自从足跛之后,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身姿不利落地上马,所以早就骑在马上等候了。而其他诸峰与众人也都散在庄门口,笑语晏晏。送亲队伍中不仅有林峰,还有霜峰晚峰,及其他近支的堂兄弟们,为嫁庄主唯一的孙女儿壮色。
林峰的容色颇显冷峻,看着迎亲队伍中高骑喜马身穿绛袍胸悬喜绸的年轻人。
——早晨风急,吹着那人衣襟翩然,行止颇显意气扬扬。
霜峰靠近林峰,轻声道:“此人不是潘玉书。”
林峰笑笑。潘玉书?让他坐轿从黟县来山庄还差不多,骑马想都别想了。
一阵热闹喧哗以后,梅影的喜轿出了山庄大门,一路往枫林湖石长堤而去。
任黄骠马跟随在送亲队伍之后。端木林峰徐马缓辔默默跟随着,仿佛那些喜气与自己无关。
纵然人声鼎沸,耳聪目明的少庄主,还是从潘家来客的私议当中,听到了几句话。
“听说山庄的少庄主残了,怎么看他骑马的身姿还是挺矫健的。真得还是假的?”
“应该是真的,最近他都不出来见客,等下回到黟县看他行止,不就清楚了。”
山一程,水一程。等送亲队伍快黟县时,林峰忽然引马住了脚程。
“庄内还有贵客,林峰就送妹到此了。”他对着红彤彤的队伍,漫声说道:“七弟、十二弟!潘家那里,你们支应着些,勿教我们妹妹失了礼数,又勿教别人怠慢了去。”他冷冷的眼神扫过那些探询的眸光,紧了紧缰绳,令马后退一步。表达出止步之意。
霜峰立马接口:“五哥放心,庄内的客人也要紧,妹妹的好日子,别喝醉了,晚上来我们兄弟再续杯痛饮。”
*** *** ***
计家大院门口聚拢了整整十辆运送银两的马车。
拾遗用个棕刷沾湿了大院门口的塘中水,洗涮着坐骑。一回头,看见计香蝶一身青布衣,青布挽着发快步走到计家大院门口。院里的仆妇们那着供品,点着香火围着运送银两的马车喃喃念叨着……
“拾遗,怎么这个时候了,镖局的师傅还没有来?再不上路可来不及了。”计香蝶直跺脚,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坐在车辕上。
拾遗的手有点抖,拿着棕刷的指间隐隐发白。
“拾遗!怎么回事!”计香蝶大叫。
拾遗丢掉棕刷,慢吞吞走到计香蝶跟前。“二……二小姐……不,不用去浙东了。”
“为什么?”计香蝶瞪着他。
拾遗看了看身后,犹豫着不说话。
计香蝶循着他目光看过去。忙碌的仆妇们也忽的停住了各自活计。大院外有点静寂……
计家大院旁边端木秀峰的宅院小门轻轻开启,计春华缓缓从里头出来,远远地看着妹妹,沉闷地跪于地上:“妹妹,我对……对不住你。”
计香蝶骇然瞪大了眼睛,瞧着计春华,滑下车辕,踉跄前行几步,手抖得厉害,她指着他道:“好你个天杀的计春华,果然是你自己在捣鬼……”言未完,她身子一软已倒了下去。一旁的一个仆妇忙接住她:“小姐……小姐……”
“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等兄长!诳话来骗妹子卖家业。”计香蝶冷笑一声,将手一摆,命仆妇们下去。醒来后,她首先想到的是,计春华肯定是把茶丢了,铁了心要把家业卖了赔端木秀峰,又恐怕自己不答应,就出这种馊主意!哥哥啊!哥哥!你一心要全朋友之义,却不知道妹子这几日牵挂你时的六神无主!
“怎么回事,现在总可以告诉我真相了?”
计春华脸色颇见憔悴,刚才婢女们七手八脚把香蝶抬扶到她的闺房里,他失魂落魄跟将进来,看着她们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她们身后,看她们忙乱。
“妹妹,悔不该没听你的劝……那两个倭商的利极高。利越高风险越大,每个做生意其实心里都明白这点。这若是我自己的生意,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但那日,与十一共寝时,见他为了山庄的事耽搁了自己的生意……不免也代为着急。朋友么,能帮一把就得帮一把的……”
“所以帮得自己倾家荡产了?”计香蝶冷哂。
“……我是回到客栈之后,才发银两不对劲的,除了上面是十足银锭之外,余下俱是银包铅。”计春华掩面痛哭,“请了当地的徽州商会帮忙,却被他们所鄙,说是与倭人作交易,他们不举发已算仁慈了。”
计香蝶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卖房子相抵啊。茶叶又不是你吞的,一船茶,你出半船的钱相赔已算得仁至义尽了,他十一自己也该赔一半才是。”
计三苦笑道:“我就是料定你会说这样的话,才出次下策让拾遗来诳你的……”
计香蝶大怒。直擂床楣道:“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丧尽天良来骗妹子……”她大哭起来:“你个混蛋!你……知道我几晚都不曾合眼过,一闭眼就想到你被盗贼卸成八块的样子!每天晚上都叫爹娘,若在天有灵,千万保佑你挺过这几日,待汪家的银子一到,立马起程来救你……呜……你个没良心的哥……”
“此事是我不对!对不起妹子。”计春华沉痛地抱住自己头颅。“都是我不对……但事已至此,妹子你权当我被盗贼扣住了,现在用银子把我赎回来。请把院外那些银两悉数还与十一,以全我信义。”
计香蝶生硬地说:“不行!我们计家也曾是泱泱大族,不能被你这样败于一旦。我是女流之辈,尚且知道保家业,存祖宗的一份体面。难道你做男子却反而不及吗?”
计春华走上前去,拖住香蝶的衣袖,“妹妹……”计香蝶把身子扭至一边,背对着他。计三又转到她前面,“妹妹!”计香蝶又忽的一声转至另一边。
“妹妹……春华给你下跪了。”
“你刚才已跪过了,不值钱哩。”
“妹妹你不是把房子卖了?终不至画签不认帐吧。”
“卖了还可以买回来,这是祖屋,若好声好言对汪家去说,当有通融转寰的余地。”
“妹妹!香蝶!就算哥求你了。”计三跪倒在绣榻前。“房子虽重要,但信义两字更重要。我们世代营商,凭的不就是信义吗?一个人若连这些都做不到,我计三还经什么商?贩售松萝虽然是我向十一讨来,主动要求帮忙……但是他对我的信任就是亲兄弟也不及。那么多茶叶,每个货仓的交割起货文书,他统统交于我手,连一张字据都不曾向我讨要。若我心生歹意,把他的茶卖了,不给茶钱,就是连个凭据的都没有。这样的信任,我岂能轻易辜负于他。现在,难道你要我对他去说,茶丢了……钱自然也没有了……这样的事,我做不出!人若无信无义,与畜生有何不同。况且畜生也讲信义……
计香蝶浅闭双目,止不住眼眶中泪花乍现。良久……她起身扶住计三道:“好啦,好啦……不要再跪下去了。倒好像我害得你做小人似的。前面那些话我不过说说而已。若真反对你,不知你这一世如何恨我呢。我有你这样的哥哥,也活算我倒霉了。可怜我的嫁妆,以后我出嫁时,连爹妈给我留下的嫁资都没有了。你不应跪我,你要跪也得跪计家祖宗,你败光他们的根本。”
计春华忙道:“若妹子出嫁,我做哥的给抬轿杠。这嫁资可比什么都厉害!”
计香蝶“呸”了一声:“得了,你以后少揽事上身,我已感激万分。也不奢求你那些花言巧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