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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崔呈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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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前行。进京后第三天晚上,端木秀峰与横塘拜访崔府。
访客的贴子早一天送上去,端木秀峰具名“徽州汪文澜”,并言明“携溯石斋砚藏恭请崔相雅赏”。没想到,晚上崔府就派遣大管家来到客栈,说是第二天崔相扫榻恭候。
——别得不论,崔呈秀确实是爱砚之人。
横塘做婢女打扮,淡黄的衣衫,淡黄的丝带缚着丫髻。秀峰没骑他的乌雪驹,而是同她一起坐马车,他身着一件素白锦袍,淡色的束巾系在腰间,显得儒雅俊秀,俨然是翩翩少年文士,把以前江湖弟子的模样丢得无影无踪。横塘忽然发现,他穿什么象什么,颇有贵介公子的风度。
出门时候,端木秀峰没有佩刀,手上却提着个锦袱包裹。微微呈现出其中一只木匣一卷画轴的形状来。
“等下你这个捧进去,记住双手捧着,跟着我后面,不要和我并排走。”秀峰吩咐。
横塘镇定地微笑:“放心,婢女该怎么行事,我还是知道的。必然显出你的气派来。”
前往崔府的路很长,横塘思绪不由随着车轱辘声起伏。
崔呈秀,当年被属于东林党人的高攀龙、赵南星发现其污行后,并给予按律法办时,大急之下投奔魏忠贤处,极尽挑拔之词,称 “不去赵南星、高攀龙之流,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又与魏忠贤勾联,策划阴谋,最终逼赵、高下台,使东林党失去了对都察院、吏部这两个核心部门的控制,并籍此揭开了以魏党为首的浙、楚、齐三党与东林党人血刃相见的帷幕。也正是这个崔呈秀,编纂了所谓的《同志录》,收罗了东林党的名单,献与魏忠贤,开始了对东林党人及一干牵连者的大肆挞阀。杀杨涟,杀左光斗,杀熊廷弼,杀汪文言,杀……
崔呈秀,真正的魏忠贤的忠实走狗。
端木秀峰瞧着横塘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微叹口气,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掌。横塘一怔,本能的一挣。端木秀峰却紧紧围握住,不让她脱开自己的手掌。“横塘!见了崔呈秀,你不要想他是魏党走狗,你要想象,他是我们的远亲近朋,就象我带去婺源龙尾山见莫爷爷一样,他是一位温厚的长者。”
“好。”横塘点头。说完以后才觉自己心中滋味复杂莫名,竟有酸楚难言的颤栗。于是握紧拳头,却感觉手心俱是冷汗,而手仍被端木秀峰执于他的掌中,然而这一次,她不再挣脱,而是反手与他掌心相抵,似将万千重担要与之依托。
端木秀峰侧首与她相视一笑。而马车外的车夫却一声呼哨,止住了马车。道:“到了。”
一进崔府,端木秀峰与那位昨天来客栈的管家并肩而行。她稍后于他们两人身后数尺,手捧包袱踽踽跟随。锦袱微沉,颇显份量。
在摆设典雅的二厅中候得一柱香时分,便有一个美婢前来禀告:“相爷请贵客过去。”禀后,那双眸子似在端木秀峰身上多转了一眼,又朝横塘稍做打量,而后嫣然笑着施礼退下。
横塘双眸微垂,紧跟着端木秀峰步入庭院。远处正厅的一排窗楹映着烛火通明,光线至大开的门扉处流泄于台阶上。一个人影步出门楹,微咳束客:“听闻汪姓是徽州大姓,好一个彬彬儒雅、俊采神驰的世家公子。”
横塘心中微寒。若不是早闻崔呈秀是个奸恶之徒,此刻见他温雅致客的气宇,还差点以为是不染纤尘的林中高士。人,还真是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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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东林党人除敌务尽,只手盖天,‘梃击’‘红丸’‘移宫’三案本属于皇家内室之家务事,但东林党人却喋喋不休,又排除异党。皇权岂容侧视,崔相虽雅量,也难免为之一怒,非不能容,实不能忍。”端木秀峰端起茶杯浅饮微酌,淡笑着说。
双方落座后,不免谈说些政事佚闻,无所不至。
崔呈秀并不因为前面坐着年轻小子而有所轻慢,端木秀峰也更以后辈自居,态度温和谦卑的极有分寸,只是这眼都不眨一下的谄媚之词,还是令横塘有点叹为观止——这世道,既便是做小人,也得风度翩翩言辞温雅才对。
“是啊!都是为天下尽责。然东林一党横行数年,对于政见不同的官员驱逐一尽。后果都为前因种,他们现在落得如此下场,老夫虽与他们意见不和,但大家都是读书人,也心有戚戚。”崔呈秀抚须微笑。
端木秀峰嘴角微牵,勾出温旭如暧阳的笑意,口气感佩道:“相爷胸襟宽广,异于他人,果应了一句话:宰相肚里能撑船。”
“徽地可谓名人胜地,阮圆海辞章丽都,听说他就是你们徽人啊!”崔呈秀呵呵微笑,端起茶盅满饮一口,翘足而坐的同时,还用手拉平了袍角,并轻抚了腰间的佩饰。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足以表明此人正是畅谈兴高,怡然自得。而不自觉间,谈话已从政局移至文章了。
“是的,阮先生曲辞典丽,词藻华美,百转千回令人回味再三,如饮醇酒。”端木秀峰随口称赞。
“是啊,是啊!”崔呈秀摇首吟唱:“韦曲花如面,你看胭脂雨润,翠荇风牵。几时马蹄踏碎杏花烟,蛾眉重画芙蓉面?飞飞燕子,随风往还。那红襟小尾贴杨花舞旋。为何迎风掉下猩红瓣?唉……阮圆海此番重赴京都就任太常少卿后,曾登门拜访我,就赠上这新填小曲,说这是他正编写的《燕子笺》中一段,美不胜收!文澜贤侄,若有兴,等我休憩日,请来昆曲名伶,你我一同鉴赏一番,可否?”
端木秀峰眼波微闪,又蓦地醒悟——这只老狐狸开始兜圈子了,自己欲从政局入手表明来意,这老儿却大谈风月!具名“汪文澜”,又能弄到溯石斋砚藏的人,可不仅仅是钱财雄厚便能办到。崔呈秀必然有所猜测,所以才会耐心着性子在此和自己谈笑风生。
“横塘!”端木秀峰比了个手势,且说道:“徽地岂独阮才子一人?鄙下正有一卷书画向大人请教。”
横塘上来将手中锦袱承上,秀峰打开包袱,取出那长匣,开启后取出一幅字画。横塘忙上前接住尾轴,与他首尾展开。
“《雁荡观瀑图》,李檀园的画作!”崔呈秀失声道,几步趋向画轴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垂涎之色。用手轻轻掠过画卷,口中啧啧称奇。
“不错!正是檀园先生于风寒之中闭门三日精心之作。”端木秀峰接口道:“大人请看,这用笔遒劲圆健,湿笔浓墨浓密滋润写尽胸中丘壑,托出雁荡山水之温润秀逸,恬淡宁静。可谓传世之作啊,檀园先生祖藉徽州,正属山灵地秀一俊采人物耳。”
“嗯!嗯!不错。”崔呈秀抚须叹息:“能得此物,着实难得!”
“稍存笔墨之性,不复寄人篱壁。效颦学步,非其本性。这是文澜最感佩檀园先生处。”端木秀峰微笑道。
李檀园凛凛风骨,性虽温润却不媚于权贵。苏州有人为魏忠贤建生祠,谄媚者争相往拜。嘉定知县谢三宾就此事求教于李流芳,李回答说:“拜是一时事,不拜是千古事”。其人风范溢于言表,若不是此番端木秀峰自己拱手相让将画作转与崔呈秀,他焉能得到李檀园的作品,怪不得崔呈秀要叹息“着实难得”了。端木秀峰笑道:“素闻崔相雅涵,区区薄礼若能入您法眼,文澜不胜之喜。”
崔呈秀随口道:“贤侄客气了!”忙命婢女上前,收起画作。又命“酽壶好茶来,小世兄谈吐也是懂画之人,不妨我们探讨一二。”
端木秀峰复笑道:“崔相,名画尚需名砚配。在下还有一件薄礼相赠,”说毕伸手揭开桌上黄檀匣盖,一方精致的太白醉月砚印入眼帘中。石品玄中呈色青绿,雕工深入浅出,流畅滑腻,凝然生烟于无形。
崔呈秀眼睛一亮,横塘却眼神一黯。十一哥的精心雕镌之作,就此落入此等奸佞之手。
崔呈秀不及赞叹,忙将那黄檀匣盖翻过来观看。但见里侧镌印着几个字:徽州溯石斋。
“听闻这位溯石斋主人乃是杨敏文的传人,果然名不虚传,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尚有幸得见宝砚!”崔呈秀悚然道:“贤侄以此两件厚礼相赠,你我都是痛快人,还是有话明言罢!”
端木秀峰微微一笑,目光却怀视厅中左右仆妇。崔呈秀会意,清咳一声:“你们都下去。”
端木秀峰也笑道:“塘儿,你也先下去。”
塘儿?横塘随之醒悟那十一是在称呼自己。应诺了一声之后,她也退了出去。
直至厅内无人,端木秀峰才回身向崔呈秀笑道:“崔相你看我这个婢女如何?”
崔呈秀不防他有此一问,呆怔片刻才道:“明眸善睐,秀雅可人。”
端木秀峰长长地叹口气道:“是啊,她是我宠婢。文澜私爱甚眷,恨不得摘下天上星辰能博佳人一笑,但始终未能使她开颜。”
崔呈秀嘿嘿笑道:“贤侄年少风流,想来甚为烦恼喽。”
端木秀峰攒起眉头道:“确实如此。前几日,我终于问明白原因了。”
“哦?”
“原来她的一位远亲被下在诏狱中,她小时候受这位远亲诸多接济,总思回报。而今念及尊亲在狱中,不免日夜悲泣。文澜不忍见她哀痛,所以才相告于大人门楣。知崔相雅好,求得成全小婢报恩之心。”
崔呈秀脸色微凝片刻,若有所思道:“诏狱之中俱是东林乱党,不知世兄所指是哪位?”
端木秀峰目光清朗,正视崔呈秀道:“周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