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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报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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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其实一直放不下你母亲。在姑苏的日子,爷爷拜访了景文公,但是姑母却不愿见他。爷爷只能怅然离开吴县,爷爷见景文公,我没有同去,他让我自个儿在苏州玩儿,晚上回到歇宿客栈时,爷爷已回来了,只是闷闷不乐。后来我们睡下了,到了半夜三更,他却忽然起身,穿好夜行衣出去,我很奇怪,也跟踪了上去。”
一灯如豆,秀峰讲述着积年的故事。
横塘不由笑道:“十一哥恁地大胆,居然敢跟踪外祖父他老人家。”
端木秀峰“嘿嘿”笑道:“自小我母亲教我她的绝学——飞阁流丹,施展这套武学跟踪人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身姿转寰没有任何声息,故为人不察。我心中实是好奇,很想知道爷爷他半夜三更见谁去?”
“他肯定去见我母亲了。”横塘掩嘴笑道。
端木秀峰也微微一笑:“一来是好奇,爷爷他如此鬼……如此神秘是为了何故,二来也想试我这套武功到底会不惊动如爷爷一般的高手。”
“那他知道你跟踪了他吗?”
端木秀峰目光含笑,温柔道:“我跟着他走了几里路,来到一个小镇前。镇外河流小舟泊岸,镇里人家枕河,很是宁静。爷爷来到一座三进院落的普通民宅前,微纵一口气,便跃进墙去。那墙不高,墙内有几竿竹梢露在墙头。我也依样翻墙进去……月光如水照在庭院中,但墙体洁白,俱用白垩刚刚粉刷过墙面,看起来极是干净雅致。而爷爷已不见踪影……我索性在第一进院落的正堂上,挖开堂门上糊着的棉纸,向内窥探,只模糊可辨堂匾上书“明纶”二字……”
“明纶堂,现在已被那些人用火焚毁了一半,墙塌屋倒,想来已是野蒿满堂了吧。”横塘惆怅地说。
“看着没什么奇怪处,我又进了第二进院落。第二进院落的屋室,这户人家用来做书房、偏厅等用,也不见稀奇处。只是右侧有一青石板铺成的甬道通向花园。彼时月光如水,照在那园中,依稀见烟树成林,塘水跃波,反照在女墙上,那墙上也同样波光荡漾。又闻得依稀有人声传来,我跃上女墙边一株桂花树,看向园内。却见一个穿着淡色衣衫小女孩半夜三更不睡觉,自塘中妥了碗水,做醉态状吟诵: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
横塘张了张嘴,欲说不说,最后还是腼腆地笑了一下。
端木秀峰微笑道:“我当时差点笑出声来……一时忘了刻意藏掩声迹,在掠向第三进院落时,带动了衣衫之风,虽然在那里发现了呆然望着小楼的爷爷,但他同样也发现了我,他捉住我的手,一起翻出那民宅,离开小镇……回到了客栈后,才叱责我‘胆子越来越大了’。不过,随后他也告诉我关于梅卿姑母的故事。当时我想,想来这女孩儿便是姑妈的孩子了,还真是可爱啊!酸得可爱!”
横塘初时呆呆得听着,听他说到最后一句,淡淡一笑道:“嗯,十一哥原来绕着弯子讽刺我呢。”
端木秀峰也淡淡一笑道:“妹妹只听出这个么,却不知秀峰弦外之音?”
横塘一脸呆然道:“什么弦外之音?”
端木秀峰道:“自然是对牛弹琴之音了,夜深了,该睡了……”他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伸了懒腰,微笑着说:“妹妹名凌波,字横塘。是不是取意于‘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中的词意?”
横塘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回问秀峰:“十一哥小时候与外祖父走过很多地方吗?”
秀峰碌碌转着手的刻刀,象是不停歇的思绪,他说:“也不是很多,倒是后来我跟着杨先生后,他命我出外游历,我十四岁离开徽州,十六岁回来,在江湖上整整两年,倒是走了不少地方。”
横塘赞叹:“真是厉害,十一哥相必结识不了人物。”
秀峰笑答:“哪如你想得这般有趣,我离开徽州时,爷爷只给我十两银子,说若是我把十两银子花完了就回来,他希望我半年之内不要回来——不然太没用!若是一年之内回来,是平庸。我是超了两年才回来的,还从西北带回了乌雪驹,那匹马可是千金也难买到的。若不是杨先生召我回来,别说两年了,十年在江湖上荡来晃去也没问题。”
横塘微蹙眉头,疑惑问:“你在江湖上,杨先生怎么找得你,并把你叫回来呢?”
秀峰道:“这是江湖上的法门,你也该知晓一二,以后你若有急事找我,可以用这法子找我,费些钱财,消息大约两天便可至几百里之外。江湖上有一个传讯息的组织,叫做‘飞鹰堡’,在大的市镇里,都有他们的据点,这些据点,‘飞鹰堡’中人没有自己的固定场所,都是依托在当地较大的茶庄酒肆内,你以后可以在那些场所辨认,要是招牌上有极小倒挂的飞鹰标记,便是飞鹰堡所在了,你写好书信,注好收信人名讳——都是江湖中人的名字,平民若不具明地址,飞鹰堡不懂,也不会替你找寻。再画上那飞鹰标记,进去将银两与信交给店内掌柜或朝奉就可,他们一看就懂,会叫出飞鹰堡的人与你接洽。一般所费银锭十两至二十两不等。当然信的内容,我们所写往往是自己与收信人都懂的黑话,以防泄密。横塘,若你以后不在我身边,我稍空时教你几句暗语,遇到烦难的事情,来找我。”
横塘默默看着他,船篷内烛光明灭,照得秀峰侧脸很是深邃。而船篷内,因为入夜已过子时,能听到风声渐急。横塘心情不知为何也因此显得黯淡起来。
“十一哥,你对我这般好,我真不知该怎样才报答你了。”
端木秀峰似想到了什么,也轻轻叹息一声:“夜深了,我们都该歇息了,再不睡天都快亮了。”
*** *** ***
徽州,计家大院。
计香蝶命家中的仆妇将一盆养了数十年的山茶花,自第二进的院落搬到了自己所居宅院的西南角。最近她眼皮子直跳,不免去斗方街的算命汪瞎子问了一卦。汪瞎子说,最近恐有破财之虞,搬一盆开得旺盛的花在所居之处的西南角,压一压。
旺瞎子的话,香蝶自然将信将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一回到家中,便命家里仆妇搬动那株养得最久的山茶花用来镇灾。
最近她哥哥计春华跑得人影也不见,他自从昱岭被端木秀峰救回来以后,几年以来,完全以端木秀峰马首是瞻的样子。不仅把最好的院落隔出去给秀峰住,平时有好吃好喝的,都要亲自送给去给那个十一享用。香蝶深信,若自己爹妈还在世,估计计春华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孝顺。
“早晚被那个十一骗得渣都不剩。”
香蝶愤愤地想。端木秀峰眼里只有钱罢!因着自己兄长与秀峰是好友,她曾央过他为自己刻一方砚台,以作赏玩。端木秀峰先是推托“没有好石头”,后来她表示自己用次一等石料也没关系,只取一个收藏的意思。端木秀峰便索性直接拒绝了——“刻资一千两银,你出我就刻给你。”
这没人味的铜臭匠。
香蝶心里这样想,嘴上也当面这样说了。
秀峰可不惧她,他笑笑:“哟,胭脂虎发威了。”
“胭脂虎”三字直接惹爆了香蝶,徽州人背后给她取得雅号也只背后叫叫而已,秀峰却当面削他面子。她想发作,然而端木秀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她能发作给谁看?
“你和那铜臭匠混一起,早晚被他坑!”
香蝶不止一次对计春华讲,但是计春华从不听他。以前那个端木秀峰住在计家院也就算了,两人好得同进同出。现在秀峰搬回山庄去了,自家哥哥却三天两头去山庄,魂不守舍般也不知搞什么!最近更是人影都没有了,受那人唆使也不知干什么去?
早晚要出事。香蝶的眼皮子又开始跳了。
想什么事,来什么事。
计春华的小厮拾遗的马匹蹈过千山万水,至计家大院门口时已累得直颤马蹶子。而拾遗几乎是连滚打爬进计家大院,“扑通”一声跪倒在正厅前。
“二小姐呐!二小姐!大事不好了。”
计香蝶过得片刻便出现在正厅门口,喝道:“怎么回事!我哥呢?”计家仆妇簇拥着她,脸上俱是惊疑不定。
“爷他……他……他……”
计香蝶一脚跨过门槛,走到堂前,端坐于大座上,手一拍桌子,头上所簪的钗环便微微颤晃。“快讲!”
“爷他去了浙东,与那几个倭商在一个海岛上交割茶银时,忽来来了帮海盗,连人带茶都扣住了,说是要白银五万两,才赎得人出来。又说若报官的话,立马乱刀剁了爷。他们约定十天为期,到时若不见银两,爷也是死路一条啊!”
计香蝶脸色一片灰白,“什……什么!怎么还有倭匪呢?匪盗这样的事在我爷爷辈就被朝庭清除了……这五万两,一时之间往哪里去拿呀!就是卖房卖地都来不及。等等,我们家的茶不是都借给了端木家铜臭匠了么!怎的又有茶贩给倭商了?朝廷自从晏靖东海之后,可是明令规定不可私货与倭人来往!他怎的如此大胆?”
拾遗的头如捣葱般,“求二小姐快想办法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计香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字。过后半晌,才怒声喝道:“拾遗!”
“在!二小姐。”
“计春华,他贩得哪门子的茶?”
“回……回二小姐,是十一爷的松萝茶,托我家爷贩的。”
计香蝶连拍桌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速去端木山庄请端木秀峰过来!这件事他有干系,若不是为了贩他的茶叶,我哥焉会落入贼人之手。”
“这……”拾遗却迟疑。
“还不快去。”
“是!”
拾遗去了。计香蝶端坐于堂前大座上,止不住冷汗浃背。五万两白银!于大富人家,这也算不得小数目。何况于计家。几代下来,当年的徽州三大首富之一早已家道中落了。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要换作这五万两现银,除非典卖计家大屋与田产,才可以勉强凑得。更何况一时之间哪里找得有实力的买家来买下这计家大院呢。官府不能报,那可是通倭的罪名!哥哥的性命攸关。计香蝶苍白的脸瞧向厅堂外。仆妇的神情也是各自惊疑不定,窃窃私议。
一整片阴云笼住了天空,午后时分,下起小雨来。仆妇把中饭用漆盒托送至计香蝶身旁的案桌上,过得一个时辰后,饭菜已冷,仆妇们又把饭菜撤了下去。
又过得一个时辰。拾遗回来,身上被雨打得湿淋淋,身后并没有跟着端木秀峰。“去了山庄,他们庄里的人回话,十一爷有事已于日前离开徽州,上京去了。估计要月余才归来。”
计香蝶神魂俱失的靠向椅背,脸色更见苍白。直怔了一柱香时间,才道:“拾遗,你对天发誓,我哥是真得困落在东海荒岛上了么?”
拾遗的身子簌簌发抖,好半晌才说:“姑娘不相信就算了……关我屁事。我这么快马加鞭的回来告讯儿,却被东家见疑。”
计香蝶缓缓点了点头,“你不发誓也罢……这也是计家劫数到了。你去,将大院中所有仆佣都叫进厅来。”
拾遗叩头,说了一声“是”便出去了。
须臾,仆妇佣人们陆续进来,黑鸦鸦站了一厅,肃然寂静不闻一点声息。两个时辰前,拾遗抢天呼地的进院,人人都已知道计家主人出了事情。故而此刻,都静听计家的二小姐有何吩咐。
“我们计家,至我们这一代。也算是享尽富贵。”计香蝶说。她的脸上无甚表情,只现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眸子黑幽的碜人。“只万万没想到,父母亲去得早,剩下我和哥两个,却不能将计家的祖业继承下去,连这个最后的栖身之所亦不能保。我计香蝶固然不是男儿,没必要羞愧。更何况亲哥哥只一个,若父母在天之灵,见到妹妹为图私利而不保全哥哥,死何能瞑目!从今日起,这计家大院算是没有了。于我计香蝶,不得不找主顾典卖房产、田产,换做现银来救兄长一条命。事情的真相,想来大家已知道。你们在大院生活多年,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散了罢。”计香蝶最后说。仆佣们窃窃私语一阵,都散去。只在外面东一堆,西一簇议论不已,一时不知是去或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