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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碧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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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早时分,梅影向横塘提议,去后园走走。“心闷,去散散心。”
梅影是林峰安排过来陪伴横塘的,说:“梅楼空了许多年,没一丝人气,让十四妹陪你一起居住吧。”
两人渐渐向后园行去。自横塘进庄以来,她都未有心绪和闲暇在山庄中走动,不意后庄还有此等野趣所在。
小园以篱笆为墙,植满玉兰,老槐,青枫,湘竹,引山泉九曲回肠徜徉过整个园林。园虽小,然疏密有致。居园中,透过枝叶繁茂的老树枝桠,露出徽居方方正正的马头墙——那意蕴,便似聆听远古的曲子一般幽雅。
“啊呀,我忘了带活儿了,本来要带未完绣品到后园坐着来绣的,妹妹等我片刻,我去取来。”梅影忽然想起什么来。
横塘颔首,并落座在角落上的水榭中。此处幽静,满枝的芳菲把整个水榭隔成了另一重天,横塘不由悠然出神。
她曾婉转问起过梅影名字的来由。一般来说,鲜少有姑侄用一个字来作名字的,然而梅影却与自己母亲端木梅卿重了一个“梅”,梅影的回答让她出乎意料。
“我本来单名唤叶,端木叶;和我哥哥端木霜峰的霜字,取自于‘霜叶红于二月花’。但自从我姑姑出嫁后,祖父大约思念她,见我肖似姑姑,就改名叫梅影了。哦,横塘,我们这个梅楼,就是我姑姑未出阁时所居。”
——除了华堂与林峰,山庄上下其实并不清楚横塘的身份,都以为她是祖母凌氏的亲戚。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在华堂喜宴那日,梅影没少在横塘耳边嘀咕,她忖度横塘作为凌家人,必然在华堂续弦一事上有所想法而生同仇敌忾之心。
横塘确实有想法,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是情绪上郁卒。救爷爷一事拖再拖,说什么忙完茶事以后再做道理,但事实上,却只顾风流娶美艳女子咨意享乐。什么急公好义,什么侠义心肠,都只是话本里的梦幻泡影。
墙陌处有脚步声传来,脚步声偏重,来者并非是梅影。
被扰神以后,横塘不自禁地向后缩了一下身,让垂下来的柳条遮住了自己身影。而同进,那脚步声的主人已出现在通向小园的巷口:端木晚峰!
晚峰一时没有发现横塘,他叉腰站在香樟树下,抬头向天,看到瓦蓝色的天空在撑天的树冠下,显得欲加狭小。
怔愣片刻过后,他忽然漫声长啸,飘身而起,摘取一枝杨柳后,气贯掌指,以枝为剑。在几株松柏间盘恒过后,又飘然落下。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舞剑身姿缓慢秀劲,起伏腾挪一板一眼好整以暇,园内无风,随着剑势渐锐,他的衣衫开始猎猎作响,似乎全身笼罩于暴风疾雨之中,又似乎柳絮撒盐,回风流雪挟裹着针尖般冰粒。
横塘忽然感到冷意浸肤。此时阳春,风和日旭,但是倏忽之间,似又回到了寂漠的寒冬。难道这就是上乘的武学,隶属于端木世家的厉害绝技?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长吟之中,晚峰的去势更是飞急如篁石,守势恒重如磬石;气随意走,骈指如戟,仿佛这镀上了金色阳光的枝叶、亭台、水榭、令他气促意沉,于是任由内息在四肢百骸间放纵奔流。
自己已然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其他的堂兄们早就在外面天地有所建树,包括私底下情份最好的的七哥端木霜峰,十四岁即便离开山庄,帮衬伯父德湛在外面做生意,逍遥来往于江湖之上。五哥更不用说,未来的一庄之主,在五年前沧州武会上,力压群雄,四招小胜上任夺魁者孟子安而哄动江湖,因为他是参会者当中最年轻的,当时只有十六岁,属于乳臭未干的半大少年。除此之外,还有十一!十一!
端木晚峰忽觉气血倒逆,身形一滞,回枝一格,跃过一块碍手碍脚的太湖石,才稳住自己的身形。
对了,还有十一。端木晚峰长吁口气,凭一人之力就剑挑了盘踞徽杭要道昱岭关上那伙盗贼,虽然迄今为止,世人多不知晓那些人到底死于谁手,但是晚峰却无法忽视。那个人……仅仅只比自己大了几月而已!
小园沉静无言,端木晚峰立在柳树低下,良久以后,他忽然挂上笑脸:“你还要躲多久呢?表妹!”
“十二哥。”横塘步出水榭,点头致意,只是神情冷冷的。
端木十二笑嘻嘻道:“又见妹妹了……”
横塘退回水榭中,凭栏倚坐,她的眼波映着水光,微思忖道:“十二哥哥好剑术!”
“敢情你躲在身后不出声,是为偷窥我们家的剑招啊。”端木十二快步过去,笑眯眯的倚在水榭廊柱上。
“并非,只是瞧着十二哥心中悒郁,不想扰君借剑意抒意而已。” 横塘一本正经道。
端木十二打了个哈哈,“本来心情是极不爽,不过看见妹妹在这里,那点子不爽早去见了祖奶奶了。”
横塘正色道:“十二哥的心境,横塘能体会一二。”
“哦?”端木十二挑眉道:“那是妹妹善解人意……”他移身过去,大咧咧坐在她的身边。
横塘忙向后挪了半个位次,手开始拨弄倒水垂柳:“庄主爷……我听说他年轻时代扶危济贫,极为仗义……却不曾想到老了后,却只享闺闱之乐,而罔顾其他一切,包括儿孙的心情,朋友的道义……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了。所以,十二哥的不快,横塘委实感同身受。”
她说话时吐气如兰,娓娓道来同时眼波流转,极为温柔的绕匝在人的心间。端木十二惬意放松自己四肢,“嗤”地一声笑,“妹妹说话真是中听,不过你形容的不是我爷爷,倒像是太公。以前我们山庄败落过,庄里的财物都被太公济贫去了,他的剑术整个东南无敌手,放眼整个江湖,鲜少有人能与之匹敌,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在江湖上泡着。至于我爷爷么……”他懒洋洋笑道:“妹妹是从哪里听来他老人家曾济贫仗义来着?”
“难道没有?”横塘微笑。
“嘿!”端木十二哈着气,“你看我们山庄现在也算不错吧,过半人家有丫环小子侍候着。我跟你讲,侠跟富是敌家,富了就别想着侠义,侠义了就别想富。”
“那么……十二哥是想着学庄主爷呢,还是您刚才讲那位祖上的太公?”横塘凤眸亮晶晶的,瞅着他。
“我……”端木十二偏偏想了想,似乎在思考着了不得的人生大事,末了说:“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着红袖添香,有一位像妹妹那样的佳人常伴在侧,那才是人生一大乐事。”
横塘抿嘴一笑,“说到底,你还是像庄主爷大人……”
“对!”晚峰大乐,“妹妹真懂我。”他忽然伸手握住了横塘的手。
横塘像烫了一下,猛地甩脱晚峰的手,并立起身离他数丈远,一脸戒备地瞪着他。
“妹妹这阵子忙什么呐,有事找哥哥帮忙呗。”
横塘一阵冷笑,“十二哥自然是有空闲的,我听闻你们徽州人有一句话,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说得是徽州人年纪少艾,便要立起门户求取谋生之道。十二哥多少年纪了?十八,还是十九?这么大的人,还在庄内吃闲饭游手好闲,真是好福气!横塘只有羡慕的份。”
晚峰脸一时涨红了,气狠地瞪她。横塘无所畏惧,反倒是微眯了下眼,满脸挑衅的瞪回去。
晚峰张口欲说,却又顿住,他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忽然起身,几步赶蝉,已往前庄扑去。
——他这是无言辩驳遁走了?
很快横塘便知道不是了,因为前庄微有嘈杂声传来,连她都听到了。止不住好奇心,横塘也往前庄去了。
*** *** ***
“哪个瘟倒灶的,和老婆子过不去!”八叔婆哭天喊地,把拐杖剁得山响。
“一箭封喉,真是厉害。你说谁干的?跟叔婆过不去。”
“那猫鲜少偷腥,有谁这么缺德啊。”
黑猫耷拉着头和四肢,整条身子悬在墙上,喉间被竹箭穿透,暗红色的猫血沾染在黑毛上,身后砖墙也有几条血污顺着猫背脊蜿蜒而下,此刻已然半凝干了。由此可见那个杀生者用力之猛,竹箭也颇见钝性。
端木林峰沾着猫血的手指从猫身上挪开,深皱着眉,“好功力!被活捉一天一夜后,在昨晚或者今晨生生钉死在墙上。从手法上看,杀猫的人并未靠近墙体,而是人在数丈远处,一手把活猫扔出,一手甩手箭飞踪而至,生生钉入墙中。”
端木华堂在旁侧道:“猫是昨天早上丢的?”
“应该是。昨天晨早时,八叔婆就说不见了她的猫。”
“昨晚是谁值宿?”端木华堂的脸色颇为冷峻。
“是十二弟。”
“那猫就在死在值宿院旁,他难道一点响动都不曾听见?”
晚峰已稍微气喘地飞奔而至,“孙儿未曾听得一点响动。”
端木华堂脸色便凝重起来了。
“如果连十二弟都未曾听到任何声息,挑衅的人,显见是个高手,只是这个高手,到我们山庄只为杀一只猫?”
端木华堂默然不语,上前用手触摸了那枚甩手箭,粗砺的竹青,削出部分还带着竹刺。显然这是随手从附近的山上拗下来的青竹所制,看不出任何帮派擅用暗器的丁点痕迹。“刷”得一下拔出那枚竹制甩手箭,猫儿便“扑”得一声软叭叭掉在地上。
“都说黑猫邪性,或许此举是示警也未可知。”端木林峰在旁道。
那边厢围观人群当中的霜峰却一把拉过晚峰,揽肩附耳低笑道:“这祖孙俩算是合好了?”
一语未已,端木华堂已然微笑:“哦,示什么警?”
林峰也笑得温和:“有邪祟入庄。”
空气一下子又剑拔弩张起来。
八叔婆疑惑地瞧瞧做祖父的,又纳闷地看看做孙子的,方期期艾艾开口:“五爷……这猫该不会是你杀的?”
林峰笑意未歇:“怎么可能,八叔婆。我若动杀机,可不是杀一条猫那么简单了。”
华堂脸阴了下来,“你跟我来!”他挥袖往庄内而去。
霜峰与晚峰一脸地“你上,我们顶你”,看着他们五哥跟随庄主爷脚步而去。
*** *** ***
入崇本堂后,华堂坐定。
“绮绣我已娶了,事已成局。你堂堂少庄主,如此拿不起放不下,学那无知妇人,每天在言词上讽来嘲去,这就是你之所能?”
华堂淡淡眸光锁在林峰身上,诘问。
林峰嘴角微翘,也溢出丝若有若无的淡笑,“昔日武后擅权,杀了王皇后和肖妃,以图称霸后宫。皇后和肖妃口称死后必化为厉猫,取武氏性命。黑猫本是不吉之物。而今死在我们山庄大门,岂不是喻意家室不宁,妖媚女子乱我家族之隐忧。”
端木华堂淡笑了,“看来,你的口舌历练的越发精干了!不知你统驭全庄的能力是否也如你的口齿那样伶俐呢?我的少庄主!若不是信得过你为人,我几乎要疑惑那猫是你所杀的了!”
端木林峰低下头去,无声地叹息:“爷爷要疑我,我无可置喙。”
端木华堂的目光锐利起来,如鹰隼般紧钉住林峰的脸孔,似探究他的神色变化。
端木林峰面不改色。
端木华堂坐入紫檀圈椅中,端起几上的冷茶呷了一口,淡淡道:“我们庄里,除了出去在各州府的堂兄弟叔侄们,会这手功夫的不过你我,秀峰晚峰,老七霜峰已然勉强。你说,我们四人中,谁杀了那猫?”
端木林峰垂目不语,过后柱香时分道:“内忧外患都需防备。”
端木华堂抚须沉吟,终究叹息:“不过小风波而已!我跟绮绣最终必将离开山庄,往别庄养老。小五啊,这件事,无论是你,还是你的那些堂兄堂弟们,我希望你们能独立支应起山庄来……而不是每日拘泥于世俗偏见,别别扭扭的过日子,也是走过江湖的人了,眼界心胸狭窄,非山庄之福。”
林峰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了,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孙儿谨尊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