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年蝉蜕[校园]》孟栖舟

57、第五十七章【终章】 羁绊

　　他只是在告诉她，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叶敬初了，想让她知难而退吧，哪怕许旖把他卖了个干干净净，他也还是不敢把姜辞拖入自己现在的生活里。

　　街边有一家新开的冰沙店，看着环境不错，姜辞说，自己走得腿都酸了，拉着叶敬初就进了店。

　　店里的冷气很足，清凉的空气让四肢百骸都很舒适，刚刚这一路，宿醉给她带来的晕眩也渐渐好转。

　　“我和你说说我这几年的经历吧。”

　　姜辞没有直接戳穿他，也没有像地摊言情那样冲上去说“没事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这样空洞无力的保证。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有长久的耐心面对一个病人，所以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我们研究遗传病的，从本科开始，有时候会去医院，参与一些临床检测工作。有一次，碰到一个盲人老太太，她是早年间出生的先天性盲人，那个年头，没有什么遗传病的概念，她也就在村里结了婚生了孩子，两个孩子里头，只有老大是视力正常的，很明显，是显性遗传。”

　　“这个视力正常的孩子还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当了医生，就是他说服家里人来做基因检测的。”

　　基因检测，是对生命健康的尊重。

　　“她说，假如早就知道有这个什么检测，她就不会生下不健康的二宝了。”

　　残疾的苦痛，已经深深地印在这个老人生命里，而她的亲人，也分分秒秒都在这种苦痛里煎熬。

　　姜辞是个典型的J人，什么事都会做好计划，由于男性线粒体不遗传给后代，LHON这种病会经由母系遗传。但她也想过，假如和叶敬初在一起，也要最大程度地对生命负责，避免把新的痛苦带给未来的生命。

　　叶敬初收起之前那故作轻松的神情，正色听她说下去。

　　“有一回我问她，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不便、很难，”姜辞舀起一勺冰沙，芒果肉的柔绵混合着细腻的冰沙，清甜爽口，“她说，挺对不起孩子的，不过，大宝从小就很乖，帮着照顾二宝，不然，她撑不下去。”

　　“我想，这也许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情感纽带吧，它维系着人生，让大家有勇气去面对命运给的课题。”

　　“以前，我会很自以为是地觉得，人不靠别人也可以生活下去，我想长大，不必再依赖我妈妈的抚养费，可以离开春旭路那间老房子，在别的地方，一定有全新的、自由的生活，在等待着我。”

　　说到这里，叶敬初点了点头，“其实，我在青春期那会儿，也是这样的。”

　　“喜欢极速、刺激，想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那时以为，这就是一种自由。”

　　总是想逃脱所有束缚自己的人和事，构建属于自己的理想国度。

　　这或许，就是青春之所以成为青春的原因。

　　那时候，他们只是懵懂迷茫、探寻着各自人生的少男少女，情感来得悄无声息，是灵魂的天然契合，也是长久相处后的惺惺相惜。

　　姜辞有一双让人心安的眼睛，她看了看叶敬初，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会更理解，人活在世上，是需要一些羁绊的。”

　　“友情的、爱情的、亲情的羁绊，结成一个蛹，你可以把它看作是束缚、是困锁自己的牢笼，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也托举着我们的生命，也可能帮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坏的羁绊，会让我们变得懦弱无能，但好的羁绊，会让人变得勇敢。”

　　她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斟酌应该怎么说，那似乎是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是啊，该明白的，她都明白，只是行动胜于一切。

　　余西子他们布的这个局，让她终于意识到，她面对这份情感，的确欠缺诚实与勇气。

　　姜辞在随身的包里翻了一阵，最里头有个小夹层，拉开拉链，里面除了那次年夜的合照，还静静地躺着一把银白色钥匙，举到他的眼前。

　　她一直把它们带在身边，作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或者说，只是个念想。

　　叶敬初看到了它，尽管此时在他眼里，这把钥匙的色彩和光泽都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他的心还是被遥远的记忆震颤。

　　“这把钥匙，是我这次回迦城，才拿到的。”

　　听到她这么说，他显然有些吃惊，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他高一夏天离开迦城时，交给姜玉山的。

　　为什么现在才到她的手上？

　　“我们之间，以前我觉得，是命运的玩笑，让我们错过。”

　　“现在我不怨叹命运了，没有白走的路。”

　　“你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人，好像自从遇到了你，我就多了很多勇气，才能走到今天。”

　　她这次没有再躲，而是认真地看进叶敬初的眼底——

　　“其实所有的生物，包括人类，越是走向衰老，身体机能就越是衰退。”

　　“你现在视力虽然弱点，但我总有一天也会老，老了，眼睛就看不清，殊途同归。”

　　她如今一个人过得也不赖，有自己愿意奋斗的科研事业，规律又有序，但她还是会期待，生活里多一个他。

　　不是多一个别的谁，只是他。

　　“你也愿意，让我成为，你人生的羁绊吗？”

　　语气真诚，包含着决心，生活不只有浪漫，更有无数的琐碎。

　　有了这样的羁绊，我们不会放开彼此的手，会牵着对方的手，不管世界是晴空万里，还是刮风下雨。

　　人生少不了麻烦，和残疾人在一起的人生，更是困难重重。

　　但是请你相信我，而我，也相信你。

　　相信我们在一起，人生会更好，而不是更糟。

　　这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确信，也是出于对对方的认同。

　　叶敬初眉眼沉寂了许久，在听到她最后的两句话时，眉尾抬起，心里涌进了海潮般的思绪，似乎是完全没预料到，姜辞会正面告白。

　　她，比他想象的还勇敢。

　　似乎在社会预设的故事脚本里，告白必须由男方来提起，而女方只需要选择“愿意”或是“不愿意”，假如是男方被告白，也很容易恃宠而骄，觉得自己是感情里的上位者。

　　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在他们俩的关系里，她始终是有决定权的。

　　他原本还有无数的顾虑，在最在乎的人的这番话面前，这些顾虑好像被从天而降的光芒照着，一个个化作斑斓的泡泡。

　　曾经的叶敬初并不缺乏勇气，甚至有时几近莽撞。

　　生了一场病，他也很自然地比以前更瞻前顾后、再三考量，何况他还没有把握，能不能很好地照顾姜辞。

　　毕竟，这个社会赋予男女婚姻和爱情的模式是——男人应该照顾女人，女人应该被照顾，却催化出了大男子主义，和等待被守护宠爱的娇妻。

　　尽管在实际生活里，像姜玉山这样，大半辈子都享受着陈屏兰的照顾的男人，还是大有人在。

　　或许，一种更健康的模式是，不论男女，我们都愿意照顾对方，付出爱，也能够享受爱，这是爱的循环。

　　听到她的这番话，他才明白，他们各自成长的这些年，姜辞已经成为一个足够成熟的女人。

　　他应该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她。

　　叶敬初仰起头看天，天空虽然不再蔚蓝，但此时此刻，或许，许之姮能看到，他再次遇到了最想牵手度过余生的人。

　　伸出手，将那把钥匙，还有她的手，同时紧紧地握住。

　　“姜辞小姐，那么未来人生，请多指教。”

　　“叶敬初先生，那你要牵好我的手，这次，可不要再放掉咯。”

　　他们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秋天的校园里，她看到他被叶循打了一巴掌，而后，他牵起她的手狂奔。

　　“何止不放，白天也牵，晚上也牵，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怎样？”他附在她耳边说，嗓音如今褪去了少年的清冽，多了深沉与魅力，在她心间拱火。

　　以前，他在这个世界无牵无挂，活到哪算哪，现在，他突然有点不舍得走了。

　　他不止想牵她的手，更想把她拥入怀中，深深地拥抱，长久地拥抱，把他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彻底地融在一起，直到他的世界崩裂终止的那一天。

　　“可惜，你送我的独角仙不见了。”男人叹气。

　　姜辞粲然一笑，“或者，我们等会儿回趟树仁。”

　　“它大概还在老师手里，假如失物招领没人认的话。”

　　“是你捡到了？”

　　是的，她捡到了，也重新捡起了属于他和她的故事。

　　人生的不可思议就在于，你以为遗失的物品，也许在冥冥之中，经过你所不知道的漂流，又会回到你的手里。

　　此时此刻，在他们俩还不知道的角落，那盆跟随了姜辞这么多年的龙舌兰，也终于开出了花。

　　“对了，我还要送你一份礼物，你看到它，一定会很开心。”他揽着她的肩，语气极致地温柔。

　　“礼物？在哪儿？”姜辞眸光闪动，她从未觉得内心如此安宁、幸福。

　　那份礼物，就是那棵乌桕木，它将被移栽到叶敬初买下的一座小洋楼庭院里，那里，会是它新的居所。

　　原本他想的是，他常年定居美国，那院子产权所有是写在姜辞名下，如果他有什么意外，律师会帮他处理好后续的产权归属，庭院定期有人打扫，植物也有专人照料。

　　哪怕他相信，姜辞自己也有能力买房，他还是忍不住，想为她做点什么。

　　他只怕她不接受。

　　推开那扇店门，属于他和她的新的人生，也会在新的土壤上，重新发芽，灿烂地生长。

　　万物都在夏的旋律里盛放，他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