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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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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黑暗中相认,你的名字,是刻在我肋骨间的经文。——《英国病人》
树仁的礼堂,在思源楼,他们毕业前的家长会、年级大会都在这里举行,姜辞几乎是很轻松地就找到了这里。
余西子在礼堂里,派了宋成峰出来接应,整得跟特务接头似的。
灯光暗下的那一刻,大概是节目要开始了。
他们进来之前,就看到不少学生在后台做准备,边化妆边说说笑笑的,互相帮着往脸上贴闪片,这两个毕业多年的老家伙不由得感慨,哎,这就是青春啊。
这时,舞台灯却没有如期亮起来,周遭的一切依然在黑暗之中。
台下观众起初并不觉得怎么样,慢慢地,有些人窃窃私语。
这是干什么?搞神秘?也不像啊。
只有后台和中控室乱成了一锅粥,赶紧呼叫电工检查线路。
礼堂的观众席漆黑一片,议论的人越来越多了,像夏夜里的草虫鸣叫。
姜辞的手机响了,是导师打来的,她这个导师是个学术界的大牛,风风火火的,坏处就是脾气一点就炸,没人敢不接她电话,有一个师兄回老家的时候,接到她电话说临时有组数据需要他回来复核,愣是第二天打飞的回了北京。
姜辞赶紧向外头挪,余西子占的座位在右区中段一排,姜辞坐的地方也居中,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越过每一个人,直到最外侧。
好不容易挪到狭窄的过道,她忙不迭地朝外跑,一不留神,撞着了一个人,鼻间沁入一股陌生的草木清香。
那人显然是被她的冲击撞得趔趄了下,险些没站稳。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姜辞连连道歉。
那人也奇怪,并不回答,只顾着缓缓往前走,大概是刚刚被撞怕了,走得很谨慎,黑暗里,姜辞只能辨出一个高大的轮廓。
她接完电话回到礼堂,电路问题已经维修好了,节目正式开始。
开场舞是校街舞社的,少年在台上旋身、跳跃,少女绑着高马尾,裙摆摇曳,舞台闪烁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伴随音乐律动,是青春的动感。
姜辞莫名想起,在高一下学期,有次合唱节,他们也曾经站在那个舞台上,上台之前,她的班服被路过的美术社成员不小心溅上了点水彩,她站的位置还是居中的,不知道怎么办,叶敬初跟美术社借了画笔和水彩颜料,弄脏的部分,在他几笔涂抹之下,变成2班的班徽——一艘扬帆起航的船。
她知道,LHON的患者即便经过及时的治疗,色觉也很难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最好的情况,是从全色盲恢复到红绿色弱。
也就是说,他眼中的世界,已经不会再是从前看到的那样。
记得在老林的“倒数时间”奶茶店里,他问过她,想不想看极光。
可惜现在,即便他看到了极光,那天边飘摇梦幻的绿飘带,也只是一抹惨淡的灰黄色罢了。
上帝,彻彻底底的,把他原先的世界夺走了。
还给他一个褪去了所有斑斓色彩、模糊的、不再完整的世界。
想到这儿,她的心总会隐隐抽痛,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是如何习惯,这个完全陌生了的世界。
“嘿,发什么呆呢?”余西子杵了杵她。
“没有啊。”她笑笑,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
表演依然在进行,青涩却热烈,青春是一条无法第二次踏入的河流。
他们已经涉过水,上了岸,却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
大概,只是留恋河水里,那些属于年少轻狂的倒影。
表演结束,校友们陆续退场,摩肩擦踵之际,姜辞的小低跟鞋被踩掉了一只,原地蹲下有点危险,只能让余西子他们先出去。
礼堂里,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
姜辞俯下身去,小低跟鞋不在原地,大概是被混乱的人潮踢到座位底下去,她只能很狼狈地一只手撑着地,侧着头,向座位下寻找着。
好像有人进来了。
她的耳力一向比别人好些。
脚步听起来,是两个人,一个人穿着高跟鞋,礼堂地毯厚,只发出“咔咔”的闷响。
另一个人,脚步更沉,迈步比较慢,显得很谨慎。
找到了,那只鞋孤零零地被踢到一个很隐蔽的角落,她伸长了手去够。
“你要找什么,我替你找。”是个利落明朗的女声。
姜辞不由得失笑,看来,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落东西,这种大型聚会结束后,大概可以弄个“失物招领办”。
可是,片刻之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却直直地撞进她心里。
“一个小东西。”他说。
这个声音,好像一个人,叶敬初。
只是声线相似的人太多了,她不敢断定。
曾经,这个声音是少年期的清冽干净,有时,这个声音在爽朗大笑,有时,这个声音似乎漫不经心却足以撩拨心弦,有时,它却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噢!一个小东西,看来也不是特别重要,咱们还是快走吧,董事长那边可能会......”女的在催促对方,声音是带着笑意的,却显得不容拒绝。
男的却不回答了,以至于姜辞原本还想再听几句,哪怕这人仅仅只是声音像他,她也想再多听一会儿。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她不敢站起身,怕对于那两个人来说,她突然的出现显得太冒犯。
还有一重心理,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她怕自己站起来,却发现,那个说话声音跟他很像的男人,其实,只是声音像而已。
她在人海里发现过许多和他有相似点的人,有的声音像,有的背影像,有的说话神态像,却从来没有一个是他。
每发现一次,就要失望一次,一个又一个和他相像的人,出现了,又回归人海。
“我订了明天一早的班机,东西都帮您收拾好了,您今晚要早点休息。”女人自顾自地说着。
这时候,不知道谁的电话铃声响起,姜辞听到女人接起电话。
“董事长,嗯嗯,我们这边也结束了,马上就过去。”
“那个并购案吗?我这边正在推进,是,还有一些小细节在跟对方商榷,好的,礼堂这边信号不太好,我到外面跟您说......”
那头高跟鞋的闷响声渐渐远去,姜辞决定还是先捞她的鞋,她用力伸着胳膊,她的胳膊纤瘦修长,但座位底下的空间也很狭窄,视线又有点阻隔,只能奋力一伸,拼了!
她总不能光着一只脚出去吧?
没想到,这么一伸,却反而把那只鞋推到前排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她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上了,站起身来。
礼堂空空荡荡,刚才的那两个人,像是已经离开。
她松了口气,走向前排,礼堂关闭了几盏主灯,只有些余灯、过道灯朦朦胧胧地亮。
前排的座位之间,却站起来一个人。
他穿着量身定制的冷调灰色西装,无一处不熨帖,工整板正的衣着,更衬出他周身的冷淡疏离气质。
只有他微微上扬的眉,还隐藏着一丝曾经的随性不羁。
那个人手里,拿着她的鞋。
他戴着墨镜,灯光不够明亮,显然是看不太清楚对面的人。
“小姐,这个,是你的吗?”
假如,姜辞忘记了他的脸,忘记了他是谁,也许,她就会笑着接过他手里的鞋,接受这陌生的善意。
可是现在,她没办法这么做,因为,那张脸,就是叶敬初。
不再是和他哪里相似的一个人,而是,真真正正地,是他。
他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灯影落入发丝,温柔地勾勒他的轮廓——线条更利落,甚至锐利,浓眉依旧,像未曾修过的草丛,唇角如今是绷紧的一条线,胡茬刮得不太干净,留下淡淡的青。
她的心跳猛烈,血液疯狂地冲向四肢,电流般让人发麻,她几乎想要冲上前,摘下对面这个人的眼镜——
她最想看的,是他墨镜后的那双眼。
那双眼,曾经是明净的、纯粹的,是落入星子的湖泊。
那双眼,现在能看到多少?
他问她,那是不是她的鞋,显然是能辨别出手中物体的形态,但,也有可能是通过触觉来判断的。
“小姐?”看来,他没有认得她。
他叫她小姐,显然也能看见他对面的人的性别,只是看不太清脸部细节,何况,她今天难得地化了妆,余西子还帮她粘了假睫毛,让她一直觉得眼睛上有东西,想揉,又不敢揉。
她找了他那么久,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状况下相遇。
她光着一只脚,而他,拿着她的鞋。
她不确定,她出声,他是不是会认出她的嗓音。
她该不该和他相认?
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他还想不想和过去的这些人和事相逢?
喜欢一个人,在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之前,先闯入心里的,竟然是对方的想法,忍不住不去揣摩、不去思考。
他戴着墨镜,还戴了顶帽子,看起来,应该是不想被人认出身份。
她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已经看到了他,看到他成年后的样貌,他身边也有随身照顾的人,既然,他选择了不和他们联络,自己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可是,既然选择了远离过往,为什么,他又要回来,又出现在礼堂?
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想念我们?
但他依然选择了默默地来,又想默默离开,并没有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
一个人,铁了心要消失在人海,谁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假如自己非要上去讨个答案,非要上去扯住他不放,是不是,也太难堪?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抽过他手中的鞋。
把嗓音压得低沉,对他说了句简简单单的,“谢谢。”
她想,上天还让他们俩见这一面,也是足够仁慈了,刚刚听那个女人说,他们明天就要走,是回美国吗?
人人都说她姜辞冷静理智,做事利落,可她找了他这么些年,竟然还是不敢相认。
姜辞想再看他几眼,却又怕再多看他几眼,再看,恐怕就会忍不住要说出话来,在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里,她甚至拥抱过他。
她内心一片慌乱,甚至没有留意到,对面这个男人,他默默握住了拳头,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似乎在按捺着某种情绪。
叶敬初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