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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兵不血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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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后,阿尔韦林还是没问过奎塔尼结果到底怎么样。他想如果结果是好的,奎塔尼早就欢天喜地着向他邀功了。这两天阿尔韦林睡得不是很安稳,每到晚上,他就会想起布劳德,会开始想他的人生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奇异,却闪着烁烁的光芒。
他对自己未来人生的规划中从未出现过其他人,他隐约觉得宽敞明亮的房间里不该只有他一个人,他努力着加入某种与褶子长裙有关的联想,但感觉上和家具没有什么区别。
阿尔韦林·阿贝特才二十岁,梦想还摆在他的眼前,好像伸手就可以抓到。
布劳德带他去看著名的阿德丽亚娜号,还许诺要带他去看圣安德号,他觉得他们以后还可以做很多狠多的事情,时间那么长,世界那么大,布劳德的笑容那样灿烂,阿尔韦林想带布劳德去看大海,他知道,大海一直都在那里,布劳德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布劳德没有见过真正的海,他想教布劳德游泳,布劳德不应当怕水,大海让人战栗,但不是布劳德感受到的那一种。
吃过晚饭以后阿尔韦林照例去给布劳德换药,这次奎塔尼没来,阿尔韦林没找到奎塔尼,便也就不找了,反正现在布劳德基本上已经可以自己动弹了。
阿尔韦林有时候惊讶于自己对布劳德的耐心,他愿意为布劳德换上几次清水,为他擦身,一点一点的上药,疼痛与麻痒折磨着布劳德的神经,让他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但阿尔韦林也不介意布劳德咬自己,他真的不介意,他还挺高兴的,他想他应该不是个受虐狂。他怎么都不会感到腻烦。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觉得我用不着再上药了。”布劳德对每天的这个程序有些退缩了。
阿尔韦林压根儿就没有理会布劳德在说什么,他自顾自的准备好了棉布,药膏和水,坐到了布劳德的床边。原先为了避免布劳德的头发和伤口粘连在一起,阿尔韦林把他的头发都扎了起来,垂在一边。现在头发有些松散开来了,布劳德用手臂垫在自己的下巴下面,他背上的伤口绵延地结了起来,有些起泡,看起来有点可怕,但这是好现象。
布劳德似乎有点不高兴。
“埃尔。”
阿尔韦林的动作停了下来,布劳德没有抬头,只是手伸过来摸索着阿尔韦林的手,然后抓住,“我不要再躺在这里了,我无聊透了,我好想你,你不睡在这里的时候我根本就睡不着,我总是醒着,醒着,我数绵羊一直数到一千三百七十六只,睡着了,醒的时候好像才过了一瞬间,周围安静得可怕,我只好继续数绵羊,祈祷天马上就亮,猜测太阳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升起来……”
布劳德依旧没有转头,他似乎视线在盯着床板。
“然后你来看我一下,喂我吃早饭,你又得去参加训练,一去就是一整天,我要疯掉了,埃尔,我要疯掉了,我疼得睡不着,我想打滚,我特别特别想打滚……不要再离开我了,埃尔,或者你让我出去,我觉得我完全可以起来了,我的背已经不流血了,我知道,我自己摸得到。”
这时候布劳德才抬起头,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阿尔韦林,阿尔韦林用拇指摩挲着布劳德的手背,他每一根手指在阿尔韦林手掌中的触感都是那么鲜明。
他看向布劳德深褐色的眼睛,他想他好喜欢这双眼睛,憔悴发黑,这个鼻子,抿着的嘴唇,干涩的卷发,好几天没有清理过的胡渣,他发现布劳德的胡子长得比他的快多了,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太光了,即使有一点金色的胡须也太过于柔软和不显眼了。
他好像没有怎么意识到布劳德说了什么,他好像突然陷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布劳德便也安静地将自己的手摆在阿尔韦林的手里,然后门没有预兆的开了。
阿尔韦林猛地站起身来,他警惕地看向门口,略略瞪大了眼睛。
一名身材厚实粗壮的贵族站在门口,大约五六十岁,一头灰白的长发整齐地披在背后,阿尔韦林最先看的便是他的纹饰,一把黑色的剑上缠绕着一株血红的玫瑰。
阿尔韦林整个人都怔住了,他几乎出于一种本能地挡在布劳德面前,然后想到,似乎应该是布劳德挡在他面前才对。
***
威格尔也考虑过是否应该通知阿尔韦林一声,达伦西公爵打算亲自到预备役去一趟,但主动去找奎塔尼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想法,他对奎塔尼没有什么义务,对阿尔韦林更没有,他想他们应该自己承担起某些责任……和危险了。
他一开始就不认为布劳德会退出皇家近卫队,尽管达伦西公爵认为这个小儿子很没出息,只会带来一个又一个的耻辱,但既然他没有在年轻时的花天酒地里死于非命,公爵也只能对他负起家族的责任来。
皇子一时兴起的命令可以由国王撤销,只要达伦西公爵开口就可以了,达伦西公爵可以在其他方面对皇子做一些补偿,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达伦西公爵肯定会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到底是因为他儿子确实是个神经病,还是背后有什么阴谋存在,和苏斯家的摩擦之后,达伦西公爵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警惕的。
卡斯达会知道些什么,又会告诉达伦西公爵些什么呢?威格尔不太了解卡斯达,卡斯达这个人脾气有些古怪,难以捉摸,以前在宫廷中任职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亲近的同僚,最后被贬去训练预备军。卡斯达本人似乎对此相当满意。
而达伦西公爵一旦将视线落到皇家近卫队预备役上,阿尔韦林·阿贝特就不会再是个不值一提的平民的名字了,这将会是一个警报,还涂上了刺眼的血红色。
流言会传开,或者已经传开了。
贵族子弟有些坏毛病是可以容忍并且理所当然的,但其中肯定不包括与平民亲密无间。尤其在这个贵族子弟有一个意欲强化等级制度的爹是的时候,他肯定不能是一个平等主义者。
如果真要细究的话,威格尔得承认自己也并非一个真正的平等主义者,他认为应该给予平民某些权利,但也仅限于此了。学院也招收平民,只要他们付得起足够的学费,想要维持一整个学院的运转可没那么容易,而原本是修士的教师们显然也没有那么甘愿的始终付出不求回报。
有些东西在时间中隆隆滚动,一切都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威格尔告诉了齐什卡关于奎塔尼来找过自己的事情,就是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顺口提了一下,齐什卡似乎没有什么反应。齐什卡最近很是闷闷不乐,他不被允许再去追查私刑队的事情,他又被奎塔尼莫名其妙的青春期行为搞得一头雾水,威格尔还对他做了些雪上加霜的暗示,基于最后一条,威格尔微弱的罪恶感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偶尔邀请齐什卡一起吃顿晚餐,免得老朋友一个人窝在不点灯的房间里,苦闷地思考而毫无结果,被黑暗笼罩而毫无知觉,直到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睡着,第二天他的骨头会给他惹大麻烦。
“你说,我该给他筹备婚事吗?”齐什卡突然抬头问,好像根本没在听威格尔说话,威格尔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要等他有了自己的事业再说吗?有哪个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既不是学徒又不是骑士还偏偏是个平民的游手好闲之徒呢?而且这个游手好闲之徒还不巧没有什么家产,你每个月领的俸禄在你死后就会停止,你能为他攒到多少呢?”
“他是学徒,等他通过预备役的考试,他就是皇家近卫队的成员,如果运气好,国王会封他为骑士的。”齐什卡皱起了眉头。
“我相信,你刚才说的‘运气’,不是指我对吧?”威格尔的手指在他们之间比划了下。
“你不能不管他。”齐什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可以。”威格尔咽下了没说的那半句话,他不可能不管齐什卡,所以他还说什么废话呢?
齐什卡怀疑地看着威格尔,威格尔抢在他前面开口。
“我说,奎尼没有说想讨媳妇吧?”威格尔敲了敲面前的玻璃杯子,这是他父亲的珍藏,他自己也喜爱这类东西,只是没有那么在乎,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来不准任何人拿出来用。威格尔不明白那还有什么意义,任何东西都得使用,然后毁损,消失。这是值得敬畏的真理。
“他是没有说过,但你知道,他可能想不到这些,我的责任难道不就是为他考虑那些他考虑不到的事情么?”
“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威格尔摇了摇头,“我觉得你应该停一下了,”他迟疑了一下,“你想奎尼离开你就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么?你会比他早死的,你要他多想念你?”
“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自在地说死啊死,死啊死的……”齐什卡撇了撇嘴,“你别忘记他是从一个镇子的毁灭中活下来的,他所有的家人都死了,他甚至都不怎么做噩梦。”
“也许他只是不告诉你。”威格尔冷冷地说。
“他不像是……藏得住话的人。”齐什卡勉强道。
“所以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想不想结婚,如果他想的话,他又喜欢怎样的姑娘,高的还是矮的,金头发的还是红头发的,或者黑头发,皮肤白的还是咖啡色的,他也许对身材也还有要求呢,他喜欢精瘦的还是丰满的具有母性光辉的,你不可能随便找一个姑娘,然后告诉他结婚吧,对吧?他会大吵大闹的,我保证。”
随后他注意到了齐什卡的表情,他扯了扯嘴角,“他从没说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对吧?他对姑娘没有兴趣的,齐什卡,谁都看得出来,他都十八岁了,他称不上英俊潇洒,可也端正可人,有人这么对我形容过他,我没让他再上过门……这不是重点,他没有向任何一个姑娘吹过口哨,甚至是多看一眼,至少在我面前的时候是这样,我希望这不是因为我太给他压力的缘故。”
齐什卡呻吟了一声。
“他和你一样,齐什卡,你改变不了这个,”威格尔说完,齐什卡已经垂头丧气地将额头贴在桌面上,双手包围着自己的脑袋,威格尔不解地道,“这又不是世界末日,齐什卡,你只是得放弃那个有很多很多小孩的梦想了……”想到这个画面,威格尔打了个寒颤。
他不由得想到了阿尔韦林和布劳德,他其实对于他们的关系一点也不清楚,但在那个年纪很容易产生一时冲动与燃烧的激情,事后想想蠢得要命。
威格尔再次摇了摇头。
达伦西公爵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
达伦西公爵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他确定,自己会将这件事处理好的。
***
皇子的命令被取消了,布劳德恢复了骑士资格。当然,□□的痛苦得不到任何补偿,也没有人会为此愧疚。
布劳德得到了一个单人的房间,他很高兴自己不用再与苏斯住在一起,然而在本质上依旧没有区别,因为阿尔韦林不能进入西楼。
自从达伦西公爵来过之后,阿尔韦林有些像受惊的兔子,他不自觉地就会盯着卡斯达,生怕他突然决定对他宣布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
达伦西公爵来的时候还跟着两个随从,所有的谈话都很平静而且得体,达伦西公爵甚至还感谢了他对他小儿子的照顾,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已然惨白的脸色。
“你在害怕,埃尔。”等到达伦西公爵走了以后,布劳德才开口。
“我当然害怕……”阿尔韦林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将自己额前的头发抚到脑后,他睁大着眼睛看了地板一会儿,“那是达伦西公爵……”
“我父亲,”布劳德叙述了一个事实,“不过老实说,我看到他也蛮害怕的。”
他停下来,皱了皱眉头。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的,埃尔,我没见过你害怕,而且……而且是在这种时候,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阿尔韦林摇了摇头,他不能确切地说出他在怕什么。
他光着双脚踩在雪地里,绞刑架下米迦勒的尸体了无生气。
布劳德是否真的完全不理解?
他其实都算不上真的认识米迦勒,米迦勒也不一定对他还有印象,他并不为米迦勒感到悲伤,他甚至有点讨厌米迦勒,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权利轻易放弃,有可能,还将阿尔韦林的权利也一起放弃了,阿尔韦林可从来没有同意过这一点。
布劳德才是什么都不怕的那一个。
他有所有阿尔韦林想要的东西。
“埃尔,我父亲说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等不到回答的布劳德也不再追究,他试图让阿尔韦林放松下来,他看着阿尔韦林那双瞪得过大的眼睛,浑圆的绿色的眼珠好像玻璃。
是的,当达伦西公爵走进来时,他就好像是国王本人。他很安静,因为他知道自己充满着力量,他说话也不大声,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他说他把事情都解决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是那样的轻描淡写,好像他只是挥了个手,什么麻烦都不存在了。达伦西公爵只是说话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就在他心底升起一股战栗,这是对强大力量的恐惧与崇敬。
让之前苦恼的阿尔韦林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他想如果他肯冷静下来,好好动动脑子,就该想到这一点了。达伦西家的事,何必他来操心?
“一切都会恢复原样……”阿尔韦林喃喃着。
布劳德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父亲挥一个手,就可以将他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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