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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破月来少年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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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循满月的时候,因为是不足月生产,还显得十分瘦小,皮肤却生得白嫩,窝在宁岚的怀里,乖巧又温顺,只有一双眼睛一闪一闪地眨着,漆黑如墨还带着几分湿气。
而承璟进进出出都跟在楼毓身边,每次回连昌都能把整个连昌都闹得鸡飞狗跳,上上下下谁都知道这个小魔鬼绝对惹不得。
苏循在性情上极为乖巧和顺,才一个月大的娃娃,就已经会下意识地对着父母张嘴咯咯地笑,甚少哭闹,多数时候都是乖乖地被宁岚抱在怀里睡着,是以宁岚也对这个孩子极为喜爱,总是喜欢摸摸他的头,握着他小小的手掌,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因为苏循身体的先天孱弱,昀城上下所有人都疼他宠他,宁岚更是舍不得他掉一根头发。
四岁那一年,苏循依旧无法自己独立行走,苏湛当即撤掉了他所有的侍女侍从,将他禁足于天闻阁一个月,当宁岚焦急等着一个月满的时候,才终于看到那个娇嫩病弱的孩子一步步独自从天闻阁里蹒跚而出,张开双臂对着宁岚展颜而笑:“娘亲抱抱。”
那一刻的百感交集,宁岚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而在此后苏循的成长岁月里,苏湛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逼迫这个儿子从长辈的溺爱里爬起来,也使得苏循从小就惧怕父亲而更加亲近母亲。
而苏循的少年时代,还是要从郁承璟开始说起。
承璟的个性是真真一点都不像重华或是司璟,反而更像楼毓,楼毓对年纪尚小的苏循的宠爱,让承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当地吃味。
每当楼毓一抱苏循,承璟总会“蹬蹬”地跑过去,拉着楼毓的衣角跺脚直叫“师父你不要我了。”
楼毓每每头疼无比,都要拉着子欺来救场。承璟从小就见了谁都不买账,唯独对子欺是服服帖帖,整日里缠着子欺嚷嚷说长大后要嫁给子欺哥哥,然后手指点着转移子欺怀里乖巧微笑的苏循恨铁不成钢。
每当这个时候,苏循就会伸手握住承璟的手,微微笑着软声喊“璟表姐”,承璟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奈何一看到苏循温软的笑脸就狠不下心来,只得狠狠一捏他的脸颊,怨愤道:“小循儿你真是好命,子欺哥哥怎么都不肯收我做徒弟,偏偏就你这笨蛋徒弟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才十二岁的苏循就会站起来牵住她的衣角,容上挂着浅浅笑容,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少女,认真道:“循儿会宝贝璟表姐的。”
承璟一撇嘴,甩了他的手,道:“才不要你假惺惺。”
苏循好脾气地笑笑,顺着她心意松开手,只道:“璟表姐同我一并去瞧挽挽练剑么?”
承璟正自气恼,不答他话,却见子欺起身拂衣,朱红的衣角如流光浮掠,已在而立之年的男子笑道:“循儿,我同你去看挽挽。”
眼见子欺要走,承璟才急道:“我也去,谁说我不去?”
苏循莞尔,眉眼一弯:“那就走吧。”
苏湛与宁岚只有一儿一女,苏循身体孱弱,苏挽心思□□。苏循十二岁那年,是时苏挽才只有八岁,苏循亲近宁岚,苏挽则更敬慕父亲,而她更是将苏湛在武学和琴技上的天赋继承了十足十,弥补了苏循不能习武的缺憾。
还未到习武场,三人已远远见到苏挽蹁跹而至的身影。
才八岁的小女娃腰上佩着剑,足下踏着轻功,一眨眼就冲到了苏循面前,委委屈屈地唤道:“哥哥。”
苏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这是怎么了?”
苏挽上前抱住苏循的手臂,蹭了蹭,沮丧道:“今日的比武我输了,父亲将步光给了韶姐姐,还说我近日未曾用心。”
苏循微顿,温声道:“拿到步光并不代表最好,在哥哥心里,挽挽便是极好的。”
话音未落,承璟已是插嘴道:“挽挽你别理会姑父,他待人可严了,我可不止被他骂了一次两次的,习惯了就好。”
“承璟。”子欺轻咳一声,道,“别教坏挽挽。”他深红的衣袖一拂,拍拍苏挽的肩膀,矮身笑道,“小韶比你年长,继承步光也是应该,城主是严厉了些,可也是为挽挽好,对么?”
苏挽抿嘴不言,只低首轻道:“可我不想输给韶姐姐。”
季韶是楼毓义女,苏湛最年幼的弟子,比苏挽大了三岁,比苏循小一岁,性格极为倔强,神似澹台净,是以深得其宠爱,自幼就有婉华郡主之名,以苏挽的心高气傲,不愿输给她也是人之常情。
苏循微微笑着,只摸着妹妹的头哄道:“挽挽日后必成大器。”
在昀城平静安宁的环境里,四个孩子都在慢慢长大。
承璟骄纵,苏循文雅,苏挽好胜,季韶沉静。
这一年,距离当年昀城一战,已经过了十九年,郁承璟二十一岁,苏循却才是十六岁的少年。
竹舍清风,深绿浅翠。
浅眠的女子枕着手臂睡得正香,紫色的宽袖襦裙松散开来,凝脂样的小腿在竹阑上微微晃着,划出细小而圆满的弧度。
一枝狗尾草在鼻尖扫动着,秀气的眉头禁不住皱了几皱,连眼都不睁,直接挥手打了下去。
“苏循!”她翻身坐起,长睫下一双眼睁大了瞪着眼前的人。
抱肘立在他身前的少年微微笑着:“璟表姐你还睡么,父亲回来了。”
“姑父回来了?”眼珠转了转,一身紫衣的女子一跃而起,抱住少年的手臂撒娇道,“循儿……”虽说承璟比苏循年长了五岁,但因为自幼跟着楼毓玩闹,导致长大后愈加无法无天,好几次都差点把昀城掀翻了。
她额上一溜刘海,几缕碎发垂至耳畔,长发散落在肩上,脑后挽了发辫,眉眼弯弯,容貌颇是秀丽,左边耳垂上缀了一络深紫色的长串璎珞,随着她说话尖,一起一落。
苏循伸手敲了她的额头,笑道:“行了,有事我自会帮你,现在还不去好好背你的城规。”
她笑得春风得意,眉眼舒张开来:“我早背下了,不信你来考我?”
苏循温柔地笑笑,道:“不需要了。背下便好,别又被罚了去。”
承璟笑了,紫色的袖管顺风而起,干净的声音清脆美好,伴着窗外的竹铃,轻轻作响。
“长公主又在欺侮循儿了?”
那声音轻佻细长,却让人听得舒服至极。
承璟闻言,抬头粲然一笑:“子欺哥哥。”
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容颜,如果说多年前的子欺姿容秀美的话,那么如今这个已在而立之年的男子只能说是美得惊心动魄了。
这个年纪的子欺,如同一壶温酒,清醇而甘冽,愈浓愈醉。
“没大没小的丫头。”子欺笑着呵斥了一声,招手让苏循过来,道:“循儿过来。”
苏循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见到谁都是一副乖宝宝的样子,粉粉嫩嫩的样子,乖巧温顺又听话,还是天生的过目不忘。
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楼毓还大呼小叫了一番,连说“苏湛你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可爱的儿子!”,当即遭了苏湛一记眼刀。
奇怪的,他的长相既不像苏湛,也不像宁岚,反倒酷似当年的重华,承璟好几次嫉妒地捏着他的脸直跺脚。
十六岁的少年看起来分外温和谦顺,向着子欺微微一俯身:“师父。”
苏循生来体弱,并不适合练武,所以选择了跟着子欺学习药理。子欺也不动武很多年,多年前的重创让他的右手再也不可能握剑,而那一次留下的宿疾也是折磨他这么多年的根本。
“我明日要出城一次,你可愿跟我一道?”子欺微微笑着,看着自己唯一的一个徒弟。
“若是母亲同意的话,就好。”苏循一笑起来两颊上就会浮现出酒窝,分外明朗清润。
子欺挥挥手:“依宁岚的性子,她不会制止的。”
苏循回首,向着承璟温软一笑:“璟表姐要不要一起去?”
承璟眸光一亮,跑来抱住子欺的手臂道:“子欺哥哥去的话,那我就去。”她身上有一种让苏循羡慕的活力,整个人好似会发光一般。
“也好,我和循儿都无法动武,长公主一路同行,也能有个照应。”子欺轻轻掰开承璟纤细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去同城主说。”
朱红色的衣袂从承璟手中一滑,子欺转身翩然远去。
承璟原本鲜活的面容有些怔忡,脸颊鼓成了包子,显得微带气恼。
“璟表姐不要介意,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苏循安安静静地立在她身后,秀气的脸上依旧带着清浅而温和的笑意。
“我比你早认识他三年,我怎么会不知道!”承璟一跺脚,恨恨地咬着牙。
苏循静默下去。
承璟气了半晌,转过头来才看到苏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蓦然“噗嗤”一笑,戳了戳苏循的脸颊,道:“哎呀,小循儿吃醋了?”
苏循只得拨开她的手指,浅浅笑道:“没有。”
承璟捏了捏他两边的脸颊,如愿看到少年好看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果然还是循儿最听话了。”她摸了摸苏循的头发,大大的抒发了她对于子欺的不满。
苏循伸手捉住她的手,笑道:“璟表姐,我已经十六岁了。”
承璟笑瞪他一眼:“那你是在提醒我已经二十一岁高龄了么?”
苏循的目光有些微薄和浅淡,他轻轻一摇头,只道:“璟表姐,我该去母亲那里了。”
“千万别说见过我。”承璟神情瞬间紧张起来,“我才不要又被抓着去背兵法,干爹说,那种东西最是无用。”
苏循有些无奈地一耸肩:“这就是父亲总是和干爹不对盘的原因了。”
“好啦好啦,你快去吧。”承璟不耐地挥了挥手,耳垂上的紫色坠子也跟着一晃一晃地。
苏循拾起方才逗醒承璟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慢慢地往天闻阁走去。
苏循见到宁岚的时候,她正在睡莲池边发怔,手里握着一管箫,却也不吹,只是呆呆地望着池水愣着。
“母亲。”苏循微微笑着,眉眼一弯。
宁岚回首,同是温柔的笑着,伸手拉了苏循过来,道:“循儿是从承璟那里回来?”
经过十多年的岁月磨洗,昔日活泼轻快的少女早已是温闲沉静的少妇,此刻看着与当年兄长如出一辙的微笑,语气亦是轻柔许多。
“嗯。”颔首答应了之后,他抬头看着母亲依旧清秀的侧颊,道,“师父说明日带循儿出城历练,母亲以为如此可好?”
宁岚笑道:“循儿觉得好便可,不需问我。”
她目光落在苏循眉宇之间,蓦然道:“只怕循儿担心,并不是这个吧?”神情有些慧黠,眼神却极是平和清冽。苏循是她和苏湛的长子,身体又弱,因而也是她最上心的一个孩子。
苏循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微笑着道:“母亲不用担心循儿,循儿自己会处理好的。”
宁岚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不过循儿要记住,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可不要轻易放走了。”
苏循目光闪了闪,乖巧的少年答道:“好。”
宁岚凑近他耳朵道:“循儿要不要带着丰城出去?”
苏循瞬间呆住,怔了良久,才神情颇是无奈地道:“父亲要是听到了,母亲您就准备受罚吧。”
“已经听到了。”冷冷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不擅习武的母子两同时一个激灵。
苏循迅速转身,眼神略带欣喜:“父亲。”
从气质上来说,这父子两简直完全是两个人,苏湛冷峻凌厉,苏循温柔慈悲,每每楼毓问起的时候,宁岚也只能答四个字:物极必反。
苏湛只是微微颔首,道:“听说子欺明日要带你下山?”
“是。”苏循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端端正正地回答着父亲的问话。
“承璟呢?”
“璟表姐与我们一道。”
苏湛再度颔首,转头向宁岚道:“你还想不想他带丰城出去?”
宁岚忍住笑,表情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苏循实在忍不住,只得微微扬起唇角。
“那就带去吧。”苏湛一言既出,惊得宁岚“诶?”了一声。
看着苏湛的眼里没有丝毫说笑的意味,苏循蓦然收敛了笑容,道:“父亲,这……并不符合城规。”
苏湛看了他一眼,负手道:“昀城的少城主持有丰城剑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少城主。
苏循一瞬有些呆怔,一向体弱的他从来不被看好有希望能够继承,更多的人都把目光放在了他天分极高的小师妹身上。
苏湛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做不到?”
苏循一敛衣袍,低首道:“不,苏循自承当之无愧。”他声音较之一般少年要更为轻柔,此刻的言语里,却有着一种坚定且从容的力量。
棱角分明却又干净柔和的脸上慢慢舒展开一种极耀眼的笑容,好似当年年少时的苏湛,成竹在胸、运筹在握。
“那还不快去拿。”宁岚含笑看着他。
苏循俯身道:“那循儿去了。”
白色的衣角渐渐转过拐弯,消失在视线之间。
宁岚向后一靠,倚在苏湛怀里,笑道:“终于肯放心让他出去了,我原以为你会选季韶的。”季韶天姿聪慧,心高气傲,比之病弱的苏循,确实要厉害许多。
“真正的强大,并不是武功的高低,而是内心的坚定。”苏湛如是说,“循儿长大了,也该让他出去走一走了。至于小韶,步光交在她手里,我很放心。”
宁岚闻言静了一瞬,因着苏循的身体,苏湛一向对苏循并没有太多的关照,反是楼毓从小就宠着捧着,万幸的是苏循没有像承璟一般无法无天,反而因为时常包容着承璟而越发少年老成起来。
“他总有他的路要走,正如我们过去一样,更何况,承璟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苏湛若有所思地道。
“那就让他们自己去做好了。”宁岚一笑,“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个兵荒马乱、战火交加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
从昀城开始,也从昀城结束。
宁岚展颜一笑,目光中几许惆怅,几分怀念,然而这些已经全部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属于苏循的江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