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纪》番外集》青红浅碧

1、犹记少年相别时

　　楼毓第一次见到苏湛，他还只有六岁。
　　而说到他和昀城的渊源，那是要比苏湛深厚得多。
　　那时候，昀城还没有现在这样乌烟瘴气，澹台净也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女娃，一切都美好得不能再美好了。
　　那一年，父亲把他一个人丢到昀城，拉着娘亲游山玩水，气得他发誓要好好练剑，以后见到了混蛋老头子要猛砍他一百刀，哦不，是一百剑。
　　就这样，他浑浑噩噩地开始了在昀城的日子。这段少年时光，除去练剑，就是背书，除去背书，就是扫地。当然，扫地一事，是他背书打瞌睡的惩罚。吊儿郎当的楼毓一向让教书先生最为头疼，聪明俊秀，过目不忘，可偏偏懒得一塌糊涂，能不多做就不多做，能不做就不做。
　　多少次，昀城那尚玉树临风的城主澹台瑛气得拿戒尺追了他打，刁蛮狡猾的楼家小少爷绕着昀城跑，钻洞布阵，你追我赶，一点都没少折腾。
　　于是，日子就在这不断的秋风扫落叶里一点一点过着。

　　楼毓到昀城的半年后，苏湛也来了。
　　那个时候，正在院子里被罚扫落叶的楼毓还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抹着鼻涕眼泪地晃着笤帚，一抬头，就看到个粉雕玉啄的娃娃站在面前。
　　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一脸的冷冰冰，还带着居高临下，分明带着不屑的眼神看他。
　　楼毓抖着手指，用还清脆的声音这样说着：“哇，师傅，哪来的这么凶的妹妹啊。”
　　那张脸更冷更黑了，直接一脚踹上去，看着楼毓抱脚乱跳的样子，直接吐出一个字：“滚。”
　　楼毓泪眼汪汪地向后直叫：“师傅……”
　　澹台瑛白衣飘飘地来了，怀里还抱着睡得香甜的澹台净，一见这场面，直接一掌拍在楼毓头上：“你给我看仔细了。”
　　楼毓捂着红了一块的额头，绕着苏湛走了三圈，蹿回澹台瑛身边，委屈地道：“这个妹妹好凶。”
　　苏湛的脸彻底黑了。
　　澹台瑛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咳了一声，道：“小徒顽劣，世子别介意。”
　　这动静闹得不小，怀里的正牌妹妹扭了扭，蹭着澹台瑛慢慢醒过来，一瞥苏湛，双眼放光：“节……节……”
　　澹台瑛又咳了一声：“小徒顽劣、小徒顽劣。”
　　苏湛一言不发，脸是黑了，神情也不太好看，但一双清清静静的眼睛盯了澹台瑛半晌，还是一敛衣袍直直跪了下去：“苏湛此番来昀城只为拜师，还望城主应允。”
　　分明是小小年纪，稚嫩的童声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客套话。
　　这一次，轮到澹台瑛绕他走了三圈，然后收敛了笑容，干脆利落地丢下两个字：“不、收。”
　　苏湛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唇一抿，依旧挺直了背跪着。
　　澹台瑛拍了拍怀里不安生的小徒弟，打了哈欠：“累死了，为师回去休息了，毓儿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挥挥衣袖就不见了踪影。
　　苏湛还是跪在那里，神情很坚决，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楼毓在一边静了半天，才上去拉了拉他袖子：“喂，我说你一个小姑娘长这么好看为什么非要来昀城啊……”
　　苏湛看了他一眼，想来是习惯了他的一惊一诈，冷冷地道：“我是男的。”
　　楼毓一声惨叫，跌在地上，抱着笤帚默默流泪：“上天给我一个温柔美丽的小师妹吧……”

　　苏湛跪了三天，风雨无阻，澹台瑛却再没有露过面。
　　楼毓偷偷给他送了好几次干粮和水，可他就是倔强得很，一口都不动，顺便还附带了万年不变的一个字“滚”。
　　翻了翻白眼，看这个大概可能成为自己师弟的人不买自己面子，楼毓一甩笤帚就去逗澹台净了。
　　是时，澹台净还只有两岁，走路歪歪斜斜，说话口齿不清，更不用说练功夫了。
　　澹台瑛当年还抱着她炫耀了一番，说自己捡了个骨骼清奇的孩子回来。
　　楼毓对此很鄙夷，去他的骨骼清奇，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骨骼清奇。
　　看到小师妹含着自己手指吐口水，楼毓很恶劣地拿着半碗牛奶在她面前晃啊晃，看到拿粉嫩的小人儿咿咿呀呀地盯着牛奶瞧，可他就是不给她，端起来就把牛奶给喝了。
　　澹台净呆了几秒，“哇”地哭了出来。
　　无所不在的澹台瑛瞬间飘了进来，恨铁不成钢地拎着楼毓的耳朵，怒道：“你和一个两岁的孩子抢奶喝，你有没有出息啊楼毓。”
　　把楼毓一丢，澹台瑛立刻展开笑脸，哄哇哇大口的骨骼清奇的宝贝丫头。
　　“对了，你把门外那个拿进来吧，再吹就风干了。”澹台瑛很随口地说了这么一句，却让楼毓眼睛一亮。
　　“师傅你终于答应收他了啊啊啊啊……”

　　苏湛这孩子什么都好，漂亮、聪明、安静，就是清高了那么一点，这让楼毓非常看不顺眼。尤其是前几年还是自己抱在怀里的宝贝丫头，转眼就成了苏湛的小跟班，成天拽着人衣角甜甜地叫“小哥哥”。
　　“小净^_^”楼毓拿着梅花糕循循善诱。
　　澹台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一弯：“小哥哥~”然后转身扑过去照旧抓着苏湛不放。
　　楼毓咬牙切齿：“阿湛，你等着瞧TAT。”
　　凉凉地瞥他一眼，苏湛弯腰抱起澹台净，喂她吃完梅花糕，然后送她去了澹台瑛那里，自己轻轻松松地回了训练场练剑。

　　苏湛很有灵气，学什么都快，而且勤奋好学，很得澹台瑛的喜欢。每逢此时，楼毓都要撇撇嘴：“是谁当初把人晾那里三天的？”
　　澹台瑛很得意：“我那是考验！考验！小屁孩你不懂。”
　　一向懒散的楼毓自从苏湛出现之后，突然开始一改常态，勤奋起来。每每苏湛得了什么进步，他都要拼命比苏湛快上一步，然后摆出一个自鸣得意的表情从苏湛面前趾高气扬的走过去。但是慢慢地，澹台瑛就不让两人一起习武了，而是分开接受训练，互不相干。
　　苏湛用剑用得极好，也专此一样。
　　可楼毓不同，他喜欢玩，喜欢尝试，不出五年，就把澹台瑛兵器库里的兵器玩熟了，颠来倒去，一天一个地换着花样去挑衅苏湛。
　　或胜或输，他已经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个时候，总有一种争强好胜之心在提醒着自己拼命往前跑。
　　因为那个时候，苏湛本身，也如这出鞘之剑，一年更胜一年锋锐。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种清高自许以及对澹台净的关切爱护。
　　顺便一提的是，楼毓直到多年后还是咬牙切齿地埋怨苏湛把澹台净带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冰山美人。
　　原来那个会哇哇大哭的活泼娃娃才好玩呢。
　　所以楼毓时常有些抑郁，每每都蹲在树下，坐在秋千上，戳着小纸人分外哀怨。
　　“你在做什么？”凉凉的声音从后面冒了出来。
　　楼毓此时才惊觉自己身后笼罩了一大片的阴影，一抬头，已经长成清俊少年的苏湛正勾着唇角望着他，笑得很危险：“阿毓，你在做什么？”
　　“嘿嘿……”楼毓笑得很无辜，“我在用纸片逗蚂蚁啊。”
　　“哦，那为什么纸片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呢？”苏湛一字一顿地说着，然后又是一笑，“你慢慢逗，我不会告诉师傅的。”说罢扬长而去。
　　楼毓胆战心惊地看了看手里的小纸人，欲哭无泪。
　　这个下午倒是平安，什么事都没发生，楼毓安了心，还是笑嘻嘻地上了晚饭桌。
　　一边吃着饭，一边看到澹台净已经有些初露端倪的老成，楼毓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湛一眼，这一眼，让苏湛当即搁了筷子停着不动。
　　“怎么了？”澹台瑛笑问他。
　　苏湛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最近，汉朝的巫蛊似乎有些复兴啊。”
　　澹台瑛头都不抬：“阿毓，去柴房跪着。”
　　澹台净一笑，随即板脸，有样学样：“快去。”
　　楼毓在那一刹那泪流满面。

　　这一年，楼毓十三岁，苏湛十一岁，澹台净九岁。
　　那时年纪还小，以为这就是磨砺，却不知道，离别的来临真正让这段回忆成为了永远。

　　一年后，快马加鞭，送来了明晃晃的圣旨。
　　北静王世子，蒙皇上召见，即刻返连昌觐见。
　　楼毓很莫名，不用说他还没成年，就算成年了，北静王未死，也轮不到他去觐见皇帝啊。
　　澹台瑛接到这一圣旨的时候，脸色很阴沉，转身将钦差关在了门外，扬言要闭关一月，并对楼毓下了死令：出关之前，不得离开昀城。
　　楼毓第一次见到澹台瑛这样的神情，有些茫然地颔首答应了。
　　连昌那里没有罢休，澹台瑛闭关三日后，又是一封圣旨，内容不变，依旧是要楼毓上连昌。
　　苏湛一握圣旨，用内力将它抓得粉碎，才轻描淡写地对楼毓道：“你什么都没看见。”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楼毓，却依然把头昂得高高的，自负地转身而去。
　　同样又是三日，同样的圣旨如期而来。
　　这一次应门的是澹台净。
　　娇小清秀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粗粗看了一遍，然后把那黄绸砸在了钦差的脸上，学着苏湛的口气：“滚。”
　　楼毓与苏湛在她身后颇是无奈，苏湛斟酌了一下，还是道：“小净，女孩子要温柔一些。”
　　“是这样吗？”澹台净抬头，露出乖巧温顺的笑容。
　　楼毓一抖，道：“你还是照旧吧。”
　　苏湛唇角一弯，难得地笑了。
　　楼毓抓了抓头发，为难道：“要不，我就跟他们走吧，这么三天三天地来我们也没多少人挡了。”
　　苏湛冷了神色：“那又怎么样？”
　　“事不过三，当是不会。”澹台净很有以后的城主风范，认真地分析着。
　　“就是这样。”苏湛头一次应澹台净这样幼稚的断论，还应得这样正经。
　　楼毓心里难过，还是咧嘴一笑道：“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你不是说弹琴是女孩子的玩意么？师傅劝了你好几年你都不肯碰。我就赌一张琴。”楼毓目光灼灼，料他不会答应。
　　苏湛侧首看他，不带犹豫，直接道：“好。”

　　三日后，圣旨果然来了，只是这次，真的换了内容，
　　只有四个字。
　　北静王缢。
　　楼毓愣了一瞬间，将那圣旨撕得粉碎，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呢，那老头子不是该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风流快活么？”
　　“这种话，真是太可笑了。”回首笑得一点形象都没有，只有苏湛和澹台净清晰地看到他眼眶里的泪光。
　　“那个老头子，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楼毓一脚踢着关上门，低头冷冷地盯着地砖，“他妈的骗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他就这么死了，欠我的那一百剑呢！鬼来给我打么！”
　　大步扬声大笑，楼毓就这么仰头回的房间。

　　夜里摸黑的时候，他偷进了澹台瑛的兵器库，顺走了一把平平无奇的剑，留了张字条，就下了山。
　　关门的一刹那，一个包袱从头顶砸了下来。
　　楼毓抬头就看到树影下屋檐上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白衣飘飘，居高临下。
　　“阿湛……”喉咙艰难地动了动，“我……”
　　“你不是要走么？”苏湛一跃而下，冷道，“拿着钱早点滚吧。”
　　楼毓低着头不说话。
　　“你要是担心小净，就赶紧走，趁她还没发现。”
　　还是不说话。
　　“师傅那里，以后你自己回来请罪。”
　　苏湛的音调一尘不变，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是在用这种语气和楼毓说话。
　　楼毓一句话没说，只是抓着包袱，抬起头来笑得比哭都难看，他说：“阿湛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多话。”
　　苏湛一个眼刀过去：“滚。”
　　楼毓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来日等老子飞黄腾达了再回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湛定了半晌亦拂袖转身，树上跳下来一个影子，赫然是含泪的澹台净。
　　“没有事的，小净。”苏湛摸了摸她的头，“一切都会好的。”

　　一直到他看到父亲满身是血地躺在冰凉的地上，
　　一直到他愤怒地指责郁家害死了他的父亲，
　　一直到他慢慢长大，微笑着接过赐婚的圣旨，
　　一直到他亲眼看到那个家族没落，灭亡，
　　那段时光都在他心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当白衣如雪的少年血迹斑驳地纵马而入，当墨绿衣衫的少女含笑从窗台掀下斗笠，他也只能将过去一笑泯之，说着那句梦里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哟，你们还知道回来？”
　　可是，明明离开的是他，回来的也是他。
　　其实，最想说的还是：哟，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