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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 ...

  •   圣诞节刚过一周之后,乔托在他的十三岁生日那天收到了叔叔的来信。彼时,街坊邻里的人们为乔托庆生的聚会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他和G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偏偏在他们好容易把所有的碗盏炊具全都收拾完毕,准备好好休息一番的时候,门铃不期而然地响了。

      “新年快乐,我的孩子。还有,恭喜你又长大了一岁。这是给你的,幸好今天能赶上,也不枉费我大晚上的特意跑一趟。”

      门外裹着厚厚外衣的是镇上的老邮递员,乔托刚为他拉开门便在玄关迎接了热情的拥抱和祝福。比起同龄人更为精瘦的身板仿佛要陷进御寒用的棉袄子里,老先生揉了揉乔托的头发,又拍了拍跟在后面探出门的G的肩膀,从邮差包裹里取出一封信。

      金发少年接下了递来的信封,还未等他仔细查看落款,那位大胡子的先生便用洪钟般的声音和他开着玩笑:“国际惯例——是弗洛先生寄来的信。”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不多寒暄,他挥挥手向门边的两位少年示意。

      “感谢您,先生。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乔托望着宽厚的背影在冬夜中离去,才轻阖上门转身回到房间。壁炉中火光跳动,木炭烧得噼啪作响。方才开门时涌入的寒风早已消融在回温的空气里,温润的光亮在男孩们的面颊上留下柔和的阴影,冻得紧皱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

      乔托接过G递来的小刀,站在玄关小心地拆开信封。G依稀瞥见展开的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文字,看上去只是简短地交代了某件事。

      “说起来,你也很久没有见到你的叔叔了。虽然他每年都会给你寄好多东西,但也该回来看看他‘孑然一身’的侄子吧,”G拉开餐桌前的椅子,随意地和好友攀谈起来,“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乔托似乎刚好扫视完一遍信的内容,坐到G的对面,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弗洛叔叔要回来了?”

      “啊?”

      乔托向着没反应过来话里意思的G解释道:“你没发现今年的信特别短吗?因为这是叔叔在路上写的。他在信里说了,会尽量在主显节之前赶回到墨西拿,届时有一个惊喜要给我们,让我们敬请期待。”

      “没想到你的直觉还真准。”金发少年眨眨眼打趣道。

      “……当然和你比不了。”G回嘴道。懒得和伶牙俐齿的好友继续争辩,他直截了当地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事?就是被打断的那个。”

      “哦,我差点儿给忘记了,”乔托把信纸对折装回信封里,“恰好昨天也是蓝宝的生日,就是我们在去年春天救下的那个男孩。几天后又是主显节[1],所以波维诺老爷决定再多举办一次宴会,届时会在镇上给孩子们发糖果,还有举办变装集会之类的活动。当然,他邀请了我们参与活动的筹备工作。他还说了——如果我们想要叫上三两个朋友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关系变得那么好了?”尽管G毫不怀疑乔托的社交能力,也没想到他能够跟地主家攀上关系。与人交好终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乔托这样的开场白似乎目的不纯。

      “就在那次事件之后,不知道为何蓝宝总是借口把我叫去波维诺庄园里,甚至连老爷都开玩笑想要聘我当他的家庭教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G,你会和我一起去的,对吗?”

      “……”

      “你说得对,”沉默一秒,瞅着乔托显然是乐在其中的表情,G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抽,“我的直觉总在某些麻烦的事情上准得不得了。”

      *
      新年的第二天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日,但却依旧摆脱不了寒冷。墨西拿港口凛冽的海风裹挟咸湿的水汽毫无规律地吹拂着边岸,让每个伫立的人随着它的节拍瑟缩着身子。

      乔托和任何一个在码头拉货的劳工一样都裹着笨重的厚大衣,戴着皮质的手套,整个人就像是套在铜铁的盔甲里。为了防止漏风,他还在领口塞了条粗毛线围巾,这是邻居太太作为生日礼物亲手为他织的。而跟在后头的G双手揣在衣袋里,相比之下衣着更单薄一些,却面色自如,看起来丝毫不畏酷寒。

      二人在这里迎接了在国外奔波几年未见的弗洛·彭格列,短暂的叙旧后,弗洛在乔托的陪同下马不停蹄地前往走访了几家当地的亲眷好友,不知不觉忙碌的一天便在暮色中接近尾声了。

      两人从暖洋洋的屋舍里出去,呼出的气化成白色的雾迎面扑来,好一阵手忙脚乱,才重新整顿好外衣。这时忽然刮过一阵强风,又把弗洛的帽子给卷到几米外。还没等男人反应过来,乔托敏捷的动作像是追着向前翻滚的球一样,三下两下就拦住了它的去路。

      快步追上来的弗洛拍手叫好:“干得漂亮!”

      “多谢夸奖。”乔托向他举了举手里抓住的帽子,像舞台上的演员致谢一般鞠了一躬。

      “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去?”男人望了望四周的房屋,犹豫地顿住脚步。

      “还有哪家需要我们去拜访?”

      “时间也不早了,这些事先放一边,早些回去休息吧。”他的视线随群鸟停落在凸露于一众平房之上的钟楼,醒目的时针在晚霞的余烬中即将指向罗马数字七,“糟糕,已经到这个点了,不知道还能赶得上吗。”

      “抱歉,乔托,我不能陪你一起用晚餐了。我和人有约,而且现在必须马上过去了。”男人有些急切地迈开步子,结果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尴尬地张望着小巷的岔口。

      “您完全不用介意的,叔叔。”少年摇摇头,走到了男人的前面。

      “要是您不认识路的话,可以来找我和G当向导——毕竟这些年我们可是把每个犄角旮旯的角落都跑遍了。”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你们俩也是,这么多年不见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他收回视线,怀念地回忆着过去,“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到我的腰那么高。”

      归途经过的广场上装点着的饰物和三色的丝带在圣诞过后仍安静地留在钟楼、房檐和栏杆上,路边悬着的灯也比平常要多,因为往后的几天里,它们还能在即将到来的节日庆典上派上用场。

      男人抬头环顾四周,似乎觉得视野不够开阔,便用双手往上托了托帽檐,露出几缕金棕色的鬈发。瞧见周边满是节日氛围的装饰,他不禁感慨道:“卡塔拉尼广场变化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我记得朝东边走过一个路口有条热闹的十字街……”

      “哎呀,不知道布鲁克·马佩尔开的店还在不?”他一拍脑门,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嘴中蹦出一个熟悉的人名。

      “要是马佩尔婶婶不再烤面包的话,我想我会失去很多乐趣的。”

      “好了,是时候道别了,我的孩子,”他轻拥了拥男孩嘱咐道,“我的行李叫人用马车送到暂住的旅馆里了——明天你们就会见到它的,说好的惊喜我可不会食言。”

      *
      天还没亮,窗边传来的响动将G从睡梦中拉回现实。警觉的他下意识以为是遭贼了,再不然好些的情况则是被斑鸠啄木头做的的百叶窗——从窗板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就可以断定曾经确有此事发生。

      他捎上把匕首,蹑足移动到窗边背贴着墙,凝神注意外头的动静,手中紧握的刀像是张弓之箭蓄势待发。

      但对方像是料到他的行动一般,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G打算先发制人,一把推开了百叶窗,借着月光果真看到罪魁祸首正在朝他招手,甚至还试图爬上堆叠在墙边的木箱,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平衡。

      “真是害我紧张得一身汗!”G咬咬牙忍住了骂人的冲动,“为什么好好的门不走,偏要另辟蹊径?”

      “因为我担心摇门铃会惊到邻居。况且楼下的大门都上了锁,我打不开。”乔托仰首颇为无辜的样子倒是佐证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或许我们该制定一套暗号,下次也许能派上用场。”

      “不要。鬼知道你下次还会整什么新花样。”G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提案,一边还是伸手拉了一把乔托,好让他够到窗口的护栏。

      幸亏二楼并不算高,金发少年灵敏的身姿有了借力一下就翻进窗站稳,煞有介事地说:“我们该出发了,G。”

      “哈?”

      他真希望乔托可以选择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折磨自己。

      “这种事情干什么要叫上我,和人打交道不应该是你最擅长的吗?”G头也不抬地回,“你问过纳克尔吗?我觉得他不会拒绝你的请求。他就跟你一样有求必应。”

      “纳克尔要和家人去教会帮忙,想必节庆将至教会也有不少琐事需要打理,我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好吧,那你打算先去哪儿?”G叹了口气,“不如说现在这个时候能上哪儿去?”

      “第一站是——马佩尔婶婶的面包店。”

      乔托一语点醒了G——为了能让新鲜的面包呈上早晨的餐桌,马佩尔一家总是赶在鸡鸣前便在工坊里大展身手。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吃……帮忙了,你说对吧,今天镇上的孩子们一定会度过愉快的一天的。”

      “……我全都听到了,你这家伙。”

      “嘘——小点声,”乔托用食指抵住嘴唇,“惊喜总要留到最后。在那之前,就请先向邻居们保密吧。”

      “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
      马佩尔婶婶起床的时候黑夜和浓雾还未散去,因为今天她的任务不仅要把活动需要的面包按时烤好,还有惯例的赠与教会的份额,加起来足足有平时的三倍之多,但门铃并没有按时响起。直到外面辚辚的车轮声提醒她订购的货品即将送达,妇人这才放过听她喋喋不休抱怨了半个钟头的儿子,没好气地走到后门开锁,一串钥匙晃得哐哐响,嘴上喊着“这里,过来这里!”,看那架势仿佛要把来人痛骂一顿。

      “非常抱歉,今天的面粉晚到了。”卡洛塔抬了抬盖在头顶的帽子,露出那双绿眼睛和几缕粘在前额的碎发。

      为了方便赶路和抵御寒风,她在出门前把盘起来的长发一股脑全塞进了这顶帽子里,围脖和帽檐遮挡住大半个面孔,肥大的灯笼裤塞进长靴筒里,身穿鼓鼓囊囊的棉衣。

      女人提着灯凑近,在看清她的容貌后惊呼道:“哦我的老天啊,你穿成这样,跟个男孩似的,差点没让我认出你来!可没有人告诉我,今天会是你来送面粉。哦!是不是那个老家伙又在偷懒了?”

      “葛拉齐亚诺昨天喝上头了——毕竟是节日,大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放纵自己。但今天三点钟的时候,他的鼾声比公鸡打鸣还要响亮,我觉得叫醒他无望,于是我就主动代替他去了。”

      “当心点,地上可滑了。”门口的石阶似乎因为雾气变得湿漉漉的。女主人好心地过来搭把手,顺带提醒女孩。

      “要我说,我还得感谢他呢,”卡洛塔点点头,将麻袋从拉车上卸下,两个人合力把小麦粉一袋接一袋拖进后厨,“就在几天前,我不小心把手给弄伤了。因为那天是圣诞夜,我看大家好像都要忙不过来了,就溜进后厨,想要给准备晚餐的妇人搭把手。结果搞成这副样子,最后倒变成了坐享其成的人。”

      “因为伤口还没愈合,我只得尽量不去碰水。但我又不可能一直闲着不干活,那样生活一下就捉襟见肘啦。”把几袋面粉放到规定的地方,卡洛塔拍拍手上的粉尘,舒了口气。

      短短的几分钟内,在马佩尔婶婶干练的指挥下,整个厨房井然有序地开工了——除去一脸睡意打碎盘子的男孩儿又被他的母亲拎着耳朵狠狠地训了一顿这样的插曲。当然,就马佩尔丰富的经验而言,为了避免像这样的突发状况,备用的面粉早就被制成了等待发酵的面团,现在已经膨胀成原来的两倍大小了。

      卡洛塔被女主人安排到他们家的餐厅歇息,眼见妇人面带歉意地匆匆回到厨房,她望了望偌大的房间,走到壁炉边上,拉开一把木椅坐下,凑近火炉烘暖寒气入侵的身子。凌晨的舟车劳顿逐渐搅起强压下的困意,卡洛塔不一会儿便靠着墙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给吵醒了,动静是从屋外传来的。女孩揉揉眼睛看向窗外,此时天已蒙蒙亮,空阔的餐厅也被刚出炉的面包扑鼻的香味填满了。

      外面的叫喊唐突地闯入了她的耳畔,卡洛塔索性侧耳听了起来。那似乎是两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儿起了争执,互相推搡,中间参杂着好些年纪更小的孩童惊惶的尖叫和吵嚷。

      “啊啊,疼死了——”

      “蒂蒂,你怎么这就摔了?你也太弱了吧,哈哈。”

      “是你推的我!”

      “早就跟你说了别跑那么快。而且要怪就怪这破石头,怎么这么滑,还硬,像化掉的冰一样。”
      “切,说得像你一点都不急一样,也不就比我慢……嘶——痛痛痛。”

      “都给我安静一点!”

      女人中气十足的怒喝为这场闹剧划上终止符。

      卡洛塔想象一个相当壮实的女人双手叉腰,也许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一类的工具,使她看起来更具威严。

      “小馋鬼可得不到奖励。如果你们乖乖当个好孩子,那么魔女就会把礼物塞满靴子;相反,如果你们继续这样闹下去,不仅会得到黑炭做的糖,面包也只能领到烤焦的。”

      在不好惹的副手指挥下,外头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变得相当听话乖巧,这下在餐厅里的卡洛塔都能听见柴火的噼啪声了。同时,她也在叽叽咕咕的讲话声里意外地辨识出一个熟悉的嗓音。

      不一会儿,领头的女人开门把孩子们陆陆续续引进客室内,餐厅靠近玄关的那扇门没关严实,她的视线跟着走廊的队列移走,最后进门的高个子少年果真是G。

      短暂的安静随即被孩子们兴奋的欢呼声打破,卡洛塔只能断断续续地留神分辨对话的内容。

      “嗯,我把他们都带来了。一共十五个人,都是从附近的教会来的。你说乔托?他没来过吗?”
      “见鬼的,他人跑到哪儿去了!不过,既然他叔叔回来了——就是前几天的事情,那他应该也有自己的计划,随他吧。”

      妇人颔首,表明她清楚了现在的情况。她对G最后说了几句话,让他自己找个舒适的地方歇息,便大步流星匆匆追上寻着喷香溜进厨房的孩子们。

      谈话声渐远,卡洛塔起身凑近虚掩的门缝,想要悄悄出去一探究竟。毕竟打扰一伙兴致勃勃的人,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然而一个略带讶异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出现,拉住她转下门把手的动作。

      “你怎么在这里?”

      少女闻声猛地回头,视线正对上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G,少年愣了一秒,随即面向她站定。刚巧G是从另一边的门进来的,他们中间隔着壁炉,炉火烧得正旺。

      “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卡洛塔不动声色地喘了口气,坐回到原先的位置,窃喜他没早一步发现自己,不然就会演变成更加尴尬的局面。

      “我是代替葛拉齐亚诺过来送面粉的。今天马佩尔婶婶这里真是热闹,我想应该不只是要给教会捐赠面包这一项任务吧?”

      “你不知道今天有活动?——专门给小孩子过节举办的。刚才的那群小鬼都是从教会来的,年纪小的在那边只能添乱,教会就批准他们出来过节了。为了防止他们乱跑,所以我也跟着一起来了。除了午餐,等到下午还会有木偶戏、演剧一类的节目,一年里难得有能让他们这样快乐的日子,波维诺的老爷也难得出资给平民搞这些。当然波维诺的庄园里还会办更豪华的宴席和舞会,我想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吧。”G一边解释一边把手上的包裹放到椅子旁。

      “那你怎么不和他们待在一块,监护人先生?”

      “客厅太吵了。我应付不来。”G没有理会揶揄的代称,皱着眉找了个座位坐下,看上去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再说了,这本来也不该是我操心的事情,都怪……算了,那家伙忙得都没影了,我也不指望他能帮什么忙了。”

      “那这个包裹里装的就是要用到的道具咯?”卡洛塔瞅了眼G捎来的一个大包裹,眼尖地发现了扎在封口上的一张便条纸。

      “是乔托让我捎过来的,”G应了一声,顺手摘下便条,眼神随意地扫过,“我看看,他写了什么。”

      她眨眨眼,饶有兴致地猜想乔托的留言到底写了什么。不出意料的话,准是些又要叫他忙上一阵的事情。

      “就是你想的那样。”G从女孩的目光里读出了某种近似于同情的眼神,有别于嘲弄,因而他能轻而易举地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尽管她的脸上并没有嬉笑,和往常一样平静如水的情态仔细端详也只有细微的差别。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卡洛塔瞪眼看着G,对他的先发制人感到不满,“让我猜猜,乔托又拜托了你什么事情,是吗?”

      “没错。”

      “是关于活动的?”

      “一会儿人手肯定不够。乔托还让我多拉点人,这么一大早的上哪里去找!”

      “我现在想确认一件事情——节日的主角业已到场了,我想是这样的。或者说,小孩子根本不用特意邀请,就像平常那样,他们有令自己开心的方式,何况今天还能拿到吃食,这样的奖励可比念几句祈祷文实在得多。你看,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唯一的问题是还不够热闹,但现在去邀请似乎已经太迟了。”

      G颔首同意她的说法,他拨了拨脑后的头发,一时间像是陷入了某种自我斗争。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他没指望这样简单就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小孩子胡闹姑且就算了,想让我也跟着一块儿胡闹,这可不太公道,先生。”卡洛塔埋怨道。

      G早已预料到结果,因此只轻描淡写地回道:“算了,你不想参与也没关系。”

      “不过我听说,马佩尔婶婶似乎为游戏准备了很多奖品。”

      “嗯?你想说什么?”卡洛塔转身坐直了身体,把胳膊搭在椅背上,两只眼盯住正随意拨弄大麻袋的红发少年,像只正在观察猎物动向的豹子。

      “你上次说过想吃的那个奶油煎饼卷[2],因为不好存放,平时几乎都不会拿出来卖。但今天人多不愁会剩下,还能享用到刚出炉的。”G像是看够了那些无聊的道具,或是再也忍受不了背后明晃晃的视线,他终于回头。两人无言地对望僵持了一会,片刻,黑发少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几乎同时,餐厅的大门从外面被打开,撩开帷帐蜂拥而至的是那些年幼且精力过剩的孩子们。
      眼下,卡洛塔张口未能发出一个音节,便被突如其来的闹嚷给打断。她抿了抿唇,忽地拉近距离,挪到了G的旁侧。这样一阵又一阵激动的欢声笑语才不会盖过她费劲的说话声,听者也不至于皱着眉一边要求她重复淹没在音浪里的话语。

      “好吧,我想我改变主意了。”她捡起脚边散开的袋子里漏出一个角的衣服,把它抖开。

      就像一枚硬币在鸦雀无声的室内坠地,话尾的余波还在G的耳畔微微振动。这招还挺好用的——他在心里这么想着,回想起女孩方才说的话:“小孩子胡闹姑且就算了,想让我也跟着一块儿胡闹……”

      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G侧目看着女孩拿着衣服嫌弃的神情,不禁失笑。

      “假如能演好这个角色的话,记得给我颁个头等奖,”卡洛塔看了看朝她一拥而上的小鬼们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因为在不幸的处境中完成任务,是有些伟大的。[3]”

      *
      厅堂里的大钟又敲过了几个点,原本在晨雾中朦胧的日光逐渐洒满海岛上的土地,疏开恼人且阴湿的潮气,马佩尔家里的节日气氛也变得愈加浓厚——这点从几个畏生的小家伙身上就能看出来,所有人其乐融融地用完了午餐之后,最为期待的环节即将到来。

      卡洛塔一脚套进靴子里,拎起肥大的靴筒往上一提,在地上蹬了蹬,两只形状不一但同样破烂的靴子就穿好了。

      她拿起桌上女巫的黑色长袍披上,怎么看都浑身别扭,最后自暴自弃转而询问旁人:“怎么样?”

      G上下打量一下:“意外地还挺合适。”

      “不准笑话我。”她皱起眉警告道,结果却更像一脸凶神恶煞的巫婆了,惹得围着她看热闹的孩子们发出兴奋又害怕的嚎叫,只有G在后头一副精神衰弱的模样,默默叹了口气。

      卡洛塔索性凶狠地接嘴道:“好了,都不许胡闹。不然就只能得到‘女巫’特供的焦炭。”

      圈成围墙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吵吵闹闹地跑去准备他们不久后就要开场的排演。十来个人拿出了各式的道具和衣装——虽然大多简陋不堪,但并不妨碍他们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欢乐之中。有个高个子的男孩儿直接兴冲冲地把裘皮裹在身上;站在垫高的干草堆上模仿歌唱家美声唱法的女孩儿,似乎是唱诗班的一员;还有个女孩儿在大声背诵她自创的台词,惹得一起对戏的伙伴不满地和她争论起来。

      故事并不长,当阿特里广场的钟声[4]响起,昭示着这场戏很快就要落下帷幕。尽管重要的主角——那口钟是由一只凹瘪的大铁锅饰演的,那匹马也是由披了条棕色的绒毯的蒂蒂扮戏的。他在最后狠狠地敲了几下“正义之钟”,不知何时藏在里面的糖果像季节交替时的骤雨一样一股脑地落下,一个不漏全部砸到他的脑袋上。受惊的“马”一跃而起,随即又跌坐到地上。这何尝不是一种极具戏剧性的结尾——包括还在台上的演员们,大家都笑出了声。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只见在几把椅子搭出来的高台上站立的国王一把拽下了面具和假发,露出了压得乱糟糟的金发和一张略显稚嫩却称得上清秀的少年脸庞。阿特里镇的村民们见状都围向了他们爱戴的“国王”,亲切地唤着他的名字,向他献上鲜花和糖果,自然还少不了发自内心的祝福。

      “早就发现了?”G瞅见卡洛塔靠着椅背不为所动的模样,随口问道。

      “你不也是。”卡洛塔此时还穿着那套可笑的衣服,夸张的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让人无从判断她是否已经厌倦了这出稚拙的戏剧。

      “对了,你认识刚才进屋的那位先生吗?”她努嘴指了指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一个捣鼓着箱子的男人。他在进屋时刻意放缓了动作,因此没有打扰到任何一位专注于戏剧的观众。

      “他看起来不是本地人……或者说,根本不像是一个意大利人。”她斟酌再三,小声说道。

      “他是弗洛·彭格列,乔托的亲戚。这点从长相上就能看得出来。”G简短地介绍着,“你可能不敢相信,他经常游走于欧洲的各个国家,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

      “哦——那也难怪。生活的环境是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习惯的。”她点点头,继而把注意转向了他手里的东西。这个男人在进门时手里提着一个箱子,就好像他只是在某个中转站停留的旅客,不过多久,驿车在门口停下时,他就会捎上行李而去。但显然他并不是旅客,因为他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已经打开了那个箱子,并且早就拿出了类似于支撑架的东西,正转动手柄调试着托板的高度和斜度。

      “啊!那是……”虽然男人还没拿出“可以印出画来”的神奇盒子,卡洛塔还是从形状特别的支架认出了那个新奇的玩意。

      “躲在角落的贝梵纳[5]小姐!”台上的国王突然大声喊道。

      “我以国王的名义,邀请您上阿特里镇,参加我们一年一度的盛典,”乔托朝屋子角落的方向展开双臂,在火光映衬下,他的眼睛和胸前固定披风的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充满期待,“为了献上我们的诚意,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餐点、尽兴的宴会,最重要的是——欢笑,足以让您留下最美好的回忆的东西,用于报答您慷慨的赠礼。”

      满腹疑惑的少女蓦地成了全场的焦点,这让她有些局促不安。她条件反射侧头去探询旁边的人的神态,结果那宽檐的帽子挡住了视线,她不得不抬手扶正它。

      “你就过去吧。”

      还没等她折腾好那顶帽子,她听见G这么说。

      那位彭格列先生从房间出了又进,回来时抱着一块石头,他把石块压在相机上面左顾右视,最后满意地直起身子,看样子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感谢陛下您的盛情款待。”她缓缓开口,在众目睽睽下打破安静的气氛,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个僵硬古怪的笑,“只不过,在下有一请求,无论如何希望您能够满足——”

      她拉长了音调:“请允许我带上同伴一起。”

      “哦!当然可以——这正合我意!”国王听罢摇头晃脑道,快活地跳下椅子,跑着就想去拉两人的手。卡洛塔顺从地躬下身子受赏,而G则是浑身拒绝被扯着走了过去。从乔托开始,所有人都鼓起了掌,这场戏至此落幕。

      *
      十几天过后,弗洛·彭格列坐上去往港口的马车,暂时告别了这片土地。临别前他将洗出来的几张照片作为礼物给了乔托,之后他又很自然地跟G提起了此事,并把成品拿出来给好友欣赏。
      “怎么了,G?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乔托见G没有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弗洛叔叔和我说了,那天多亏了你们,他才能成功拍到完美的相片——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盯着你们看呢,连小家伙们都没有乱动。”

      “照片你自己拿去,不要塞给我。”

      注释:

      [1]主显节:这是每年纪念耶稣显灵的节日,也是意大利的儿童节。相传,东方三贤士见到伯利恒上升起一颗明亮的星星,于是前往寻找,在1月6日那天见到诞生不久的耶稣,并送上礼物。

      [2]奶油甜馅煎饼卷(cannoli),西西里地区传统点心。

      [3]出自德谟克利特《著作残篇》。

      [4]阿特里的钟声:改编自意大利民间故事《阿特里之钟》。

      [5]贝梵纳:在意大利的传说中,骑着扫帚的女巫贝梵纳从烟囱钻进屋里来,把礼物装在靴子里送给小孩,而淘气的孩子会收到样子像黑炭块的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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