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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终章 无尽夏 ...

  •   伴随着轰鸣的巨响,火车缓缓驶入站台之中。尽管火车已经完全停止最后的滑行,灰黑色的浓烟仍源源不断地顺着排气管涌向无边无际的晴空,很快便在正午耀眼无暇的阳光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远道而来的乘客纷纷提着自己的行李离开车厢,直到排成队的人流逐渐散去,斯梅拉尔妲才不紧不慢地收起报纸从沙发起身。
      和安静的独立包厢形成了鲜明对比,站台四周堆满刚从火车上卸下的重货,聒噪的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到处都是对着阻塞的道路气愤地指手画脚的车夫,简直就像是穿越进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年轻的女子身着便于行动的风衣和长靴,一头乌发利落地剪到与下颌齐平的位置,垂在脸颊两侧的刘海整齐地搁到耳后。她的手中更是没有与其他乘客一样提着沉重得几乎拎不动的行囊,看起来倒像是去邻镇一日游那样轻松。
      没有任何迟疑,她灵巧地避开那些扛着笨重行李、走起来一摇一晃的杂工们,穿过熙攘的人群疾步走向站口,很快就锁定了一辆前来接应她的马车。
      在她的部下西耶娜的强硬要求下,斯梅拉尔妲才终于同意安排一位值得信任的当地人前来带领她前往目的地,尽管她再三声明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短暂的交接之后,马车便晃晃悠悠地驶离人满为患的车站。接下来她需要立刻赶往位于巴勒莫的庄园,以便处理一些继承的事宜。
      现在正值小麦收割的时节。马车在田间乡道上驰驱,她的两侧就是大片麦田,成熟的穗尖在海风的轻抚下摇头晃脑,几个孩子手握麦秸坐在田埂上嬉戏打闹。
      斯梅拉尔妲透过狭小的车窗眺望这座被地中海温柔拥抱的岛屿。
      时过境迁,这里一如既往有着令人艳羡的日光和不加修饰的风景,就好像时间并未捎带走记忆中的城镇分毫。
      朴实的乡间景色将赶路得浮躁心绪稍作安抚,一旦卸下压力的包袱,困意就如浪潮般袭来,女人靠着椅背陷入了梦境。
      马车碾过凹凸不平的道路,路边一块碎石卷入车轮,车身随之而来的剧烈的颠簸险些将横卧在坐席的少女甩到地上。她倏地睁开双眼,从昏迷中恢复了知觉。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卡洛塔惊恐地发现此刻她正身处一个狭小的车厢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正在小睡的男人。得亏他没有发现异样,借着晃动卡洛塔试图小幅度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浑身疼痛几乎使不上力,更糟糕的是,她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
      显然她被绑架了。
      卡洛塔瞬间得出结论。
      绑架者必然有他们的目的,但令人费解的是,在她身上似乎完全找不到值得他们涉险的价值。
      此时无论再怎样思索他们的动机都无济于事。卡洛塔面朝斜下,地上丝绒地毯的花纹忽远忽近,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换,令她感到眼花昏眩。
      她正逼迫自己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她看到失去生机的马提诺宅邸,映照在余晖中橙黄色的街道,劳拉蓬松可爱的鬈发,教堂的万应圣像阴影里的马提诺夫人,纳克尔写满担忧的眼神,山间祭祀队伍的火把,少年脸上如烈焰般跃动的刺青,失而复得的紫水晶项链,微风挟带橙花清香的初夏,还有在她冻得发抖的时候捧上的那碗热汤。顷刻间,她宛如又回到了那个严冬刮着刺骨冷风的码头,一个人茫然而无助地徘徊着。
      三年前,她背离家乡,挤上了一辆过路的马车。年幼的女孩闭上双眼,黑暗中的震颤将她送至陌生的火车站。卡洛塔不知火车开往的终点是哪里,就像现在一样,她再次孤身一人被送到了远方。
      “喂,到了。赶紧下去,别磨磨蹭蹭的!”
      ……
      “目的地已经到了,女士。”车夫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接着有人为她打开了车门。
      斯梅拉尔妲深呼一口气,将可怕的记忆赶跑。她定了定神,踩着不太牢靠的踏板弓身钻出车厢。骄阳霎时刺进眼眶,她下意识抬手遮挡,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立在跟前的人。
      最先映入斯梅拉尔妲眼帘的是一头抢眼的赭石色长发,她立刻就认出了那属于她最为信任的部下的独特标志。经过长时间的等待,这个女人却并未表现出一丝不耐烦,反而不骄不躁地接下车夫从马车里搬下的行李。
      “你怎么来了,西耶娜?”斯梅拉尔妲这才想起戴上帽子,抬头平视等在府邸门口的红棕色头发的女人,“而且比我还快。”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小姐。”西耶娜向身后的仆人们简要交代情况,顺手将手提箱交给一个小伙子。做完这一切,她才回过身子,抿唇坦然对上斯梅拉尔妲的视线:“我早该料到,您拒绝走水路的真实目的就是想在岛上周游一圈。”
      斯梅拉尔妲闻言不置可否,但她耸肩的动作恰恰证实了女人的说法。
      “不过我还是比计划的时间提前抵达了,不是吗?”她勾起唇角,满意地看着西耶娜颇为无奈地噤声。
      “还有,我应该说过。倘若一定要对我使用敬称,”斯梅拉尔妲挺直腰板,快步往前走向城楼的正门,“那么就别用‘小姐’来称呼我。”
      西耶娜凝视着离她几步远的黑发女子的背影,叹了口气。颀长的身材成为她完美的伪装,再辅以短发和干练的男装,若不是知晓她的来历,西耶娜甚至会以为那是个精瘦的男子。
      “明白了,路易吉阁下。”

      座无虚席的剧场,一个红发的男人倚墙而立。他的神色没有一丝波澜或是享受歌剧的陶醉,脸上醒目的火焰状刺青让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望族退避三分。虽然男人的眼神仍瞥向中心的舞台,但紧蹙的眉和戒备地揣在裤兜里的右手皆表明他并不是专程来看演出的观众。
      不过他的行为尚不足以引起周围观客的注意。为了容纳更多的观众,剧院的底层除了排列紧凑的长凳之外,连走廊都挤满了人。当所有人全神贯注地望向舞台时,便无人会留有多余的心思转向一个无关紧要的旁人。
      此刻,男人的思绪正停驻于发生在彭格列总部的私人会议室内的一段对话。
      “路易吉·徳·柯塞蒂,富尔维奥·柯塞蒂的长子,同时也是柯塞蒂家族的第一继承人。”金发青年翻看手里的文书,眼神扫过最后一行文字后,他轻轻地把信纸放到一旁,十指交叠搁在桌面上,饶有兴致地抬眼望向将文件递给他的G。
      红发青年自然又皱起了眉,习惯性地从口袋掏出烟卷衔在嘴里,然而他的动作在他给烟点上火之前被乔托出声打断。
      “私人会议室里禁烟,之前说好的。”
      乔托的嘴角勾起淡笑,就像是卸下了所有身份,仅仅以一个好友的名义在与G交谈。通常G不会理会他的劝阻,不过这回他停顿了一秒,像是回忆起曾经的确随口答应过这件事,只好一咬牙把捏着的打火机放回口袋。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路易吉是个整日花天酒地,只知道享乐的贵公子。”
      G兀自把话题拉回正事上,没好气地反问道:“怎么,这次的电报难道是柯塞蒂发来的吗?”
      见桌案前正襟危坐的金发青年没有反驳,他的神色一沉,明白自己一语言中。G想起前阵子他通过线人得知在西西里首府发生的工人游行的镇压行动中柯塞蒂也参与其中,不禁出言指斥道:“柯塞蒂家族又在搞什么名堂?”
      据他所知,西西里并不属于这个起源于意大利中部拉韦纳的家族的势力范围之内。但是自打两年前传闻路易吉·徳·柯塞蒂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私生女回到巴勒莫的庄园,一定程度上也就说明了他们即将把转移重心转移至南方,这让彭格列不得不堤防目的不明的柯塞蒂家族,同样,由柯塞蒂发来的邀请必须谨慎对待。
      “巴勒莫中心修建了近二十年的剧场最近就快要竣工了,真是令人期待啊,”乔托拿裁纸刀撬开火漆封蜡,信封里赫然装着一张装帧精美的邀请函,“不过,首次开放日仅有受到邀请的嘉宾才有资格进入马西莫剧院。”
      “——敬请阁下一同佩戴西西里的代表之花著称的麝香豌豆花,用以纪念我们的相识。”他将上面撰写的内容一五一十念了出来。
      “所以那个路易吉邀请你去参加首日的演出,还提了接头的暗号,是这个意思吗?” G挑眉道,毕竟对方的目的显而易见,下一步就该斟酌如何回应柯塞蒂家族了。但当他随意瞥见面前人如同即将挑选燕尾礼服的认真的眼神,G便不再那样想了:“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打算亲自出马。”
      “再说了,谁又能保证他的话有几成可信度?”
      “可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乔托向G眨巴眼睛,不出所料,G向他扔来一个眼刀,意思分明就是“我不吃你这一套”。
      “就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命,”G忍住了扶额的冲动,最后正色直言道,“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同意让你只身前往。请柬只有一张,明摆着就是请君入瓮。”
      “虽说通过其他途径再得到一张请柬并非难事……不过这一次我认同你的想法,G。”乔托这才收敛玩味的笑容。
      距离上一次大规模的罢工事件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这种不成气候的抗争在阴冷的春季逐渐被消耗殆尽的粮食和炭火盆里渐暗的火星溃灭,越来越多参与到行动中的人们迫于生存的无奈又重新回到了他们原本的雇主手下打工。群龙无首的黎民们破釜沉舟奋起反抗,但不幸的是那次的行动意外伤到了当地几家工厂的掌门人,最终为他们召来了血光之灾。
      他想起很久以前,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见到保罗拖着被暴徒打残的腿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还有他的孩子们饱受恐吓而空洞无神的目光。他们光着脚丫,在满是黄土的地上留下一路深浅不一的坑印。他们的脚印很快被风和砂土抚平再无踪迹,却深深地烙刻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金发青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前令他担忧的是临近万众瞩目的开幕仪式之际,一度失意的贫民应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这一消息已经被科扎特·西蒙所证实,从那个温厚的青年一反常态的凝重神情看来,他必须赶在事态不可控制之前阻止他们肤浅且荒唐的计划。
      “这并不代表我不打算赴约……”他起身踱步到窗边,花园里的新绿撞入他清澈的眼眸。
      乔托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悠闲肆意地在大街小巷散步了,以至于当他瞧见树梢间悄然绽放的白色蓓蕾时,才恍悟四季的轮回又将再次流转到夏季。
      半晌,乔托收起流连的目光,看向走近他身边的G。两人一左一右立在窗扉边上,透亮的玻璃中透出的是一派平和的景象。
      “所以,我想让你来代替我参加此次邀请。”
      “就算你不这么说,”G侧过身后背抵墙,双臂环抱在胸前应道,“我当然也会去。”

      红发青年瞅了眼翻领上别着的胸花,又随意动了动手臂舒展僵硬的筋骨。
      躁热的天气穿着剪裁修身的西服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理应用于欣赏的歌剧成了一种别样的折磨,让他内心不由生出几分烦躁。
      不过G并不心急,因为他明白到了合适的时候对方自然会出现,在那之前切忌轻举妄动是最基本的常识。而且他确信,整个剧场几百号人里,那个和他戴着相同胸花的人已经开始在某个角落暗中观察他了。
      他看着小小的花簇,蝶翼般纤薄的花瓣不堪闷热有了向内翻卷的势头。离了根茎的鲜花本就寿命短暂,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喜欢被人采撷的花朵。
      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时这束有些萎蔫的花竟让他感受到出奇的平静。
      它很坚强,他想,恰如那时的卡洛塔一般。
      并非所有人都能在遭受摧折之后仍然拥有如初的毅力,而正是那份不向命运低头的坚韧让他无悔选择他和乔托一同踏上的那条荆棘丛生的道路。
      台上演员高亢的和音终于为繁冗的等待划上休止符。
      与此同时,入座高层包厢的斯梅拉尔妲,或许现在应该称她为路易吉,正放下手中做工细巧的望远镜,示意随行的女伴西耶娜离席。这个举动意味着观剧告一段落,是时候该进入社交的环节了。
      曲终人散的大厅甚至要比主显节的庆典现场更加热闹,笼盖在头顶的半球形穹顶放大环绕的谈论声,使得周遭的环境变得异常嘈杂。
      不知拒绝了多少个向她投怀送抱的女人后,斯梅拉尔妲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她那个到处沾花惹草的长兄,也就是真正的路易吉阁下。多了类似于和从各处冒出来的夫人们寒暄这样的阻挠,似乎顺利走到底楼也变得困难起来。
      好在地处高势,她一眼就在泱泱人群里识出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他就在那里,好似从未离开。
      斯梅拉尔妲断定彭格列一世出于安全的考量大概率不会亲自与她会面,但她却刻意忽略了当下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如今斯梅拉尔妲在面对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情形时,脸庞少有地流露出一丝惊异,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她早前就听说过G已经是乔托如影随形的左右手,这么看来,“他”还算是挺受重视的。想到这里,这位黑发的年轻人不禁莞尔,信步朝男人的方向迈去。
      斯梅拉尔妲的神情一个不落地被西耶娜看在眼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莫名觉得素未谋面的两人之间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似和信赖,不论是靠身为年长者的经验之谈,还是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
      就如同此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同一条道路。
      那是一条注定不被理解的、和信仰背道而驰的荆棘之路。
      四周依旧人声鼎沸,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高谈阔论,围着他的几个绅士扯着笑连连点头附和。
      斯梅拉尔妲穿过人群来到G的面前,单手托着帽檐颔首致意。
      他们的身后降下巨大的旗帜,红白绿三色的彩带从顶层倾泻而下,与金碧辉煌的剧院装潢交相辉映。
      抬头的瞬间,二人的视线交汇,她的眼中盛满炽烈的决意,犹如夏日永无止尽的光辉直抵他的心房。
      “我谨代表柯塞蒂向彭格列家族致以诚挚的问候。”

      -《Always Summer》完

      故事仍将继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终章 无尽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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