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初代]Always Summer》嘉纳浅香

12、挥别

　　在老主顾和教会神父的帮助下，伊雷妮·马提诺幸而得以在近郊的山丘下葬。那是一片能俯瞰整个城镇和海岸的高地，她将带着人世间的祝福和遗憾在此永眠。
　　天气晴好，无垠的苍芎包容着万物，劳拉戴着与她年纪不符的宽檐女帽，一袭沉重的黑衣几乎要将她孱弱的身躯压垮。直挺挺立在身侧的黑发少女一言不发，镶着黑边的领巾随着山风飘荡，她一手拢了拢胸前的布料，随后兀自拥紧女孩纤瘦的肩膀。她们的脚下是干燥硬实的砂土，唯有坚韧不屈的杂草得以破土而出。
　　“她会得到安息的。”
　　来者是老神父的养女黛西。正如其名，这是一位生得如雏菊般真挚纯朴的少女。她穿过零星的悼念者走上前来，牵住劳拉的手，向她宽慰道。她也同样向劳拉身侧的卡洛塔躬身行礼。
　　卡洛塔点头致以回礼，她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倦色，接连几日的奔波早已让她筋疲力竭。可她仍旧使劲地握着劳拉的小手，试图借以此来给予她力量。
　　此时劳拉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过久的沉默让她一时竟发不出声，最终化作了低低的呜咽。过了许久，卡洛塔听到风传来了含糊不清的话语：“那个时候我看到妈妈在流泪。”
　　她心下一惊，低头只见劳拉倔犟地睁大双眼紧紧盯着新造的墓碑：“妈妈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会听她的话，于是我就回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都变了。”
　　“亲爱的，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了，好吗？”黛西有些心疼地低下身子给了女孩一个拥抱，“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
　　“我还是不敢相信，”她紧抿着唇，好像在强忍着濒临爆发的情感，断断续续诉说着，“他们都说，是我的父亲害死了她……我至今还没有见过他，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都是妈妈一个人。她那么操劳，她爱着我和我的父亲，我也同样爱她。”
　　“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一切，就在那一夜之间。那种感受就像噩梦一样，我永远都无法摆脱。”她忽然浑身颤抖，接着一阵无力瘫软，卡洛塔感受到劳拉脱力的右手几乎要从她的手心滑落。
　　“哦，不。看看你的身旁。我们都在你的身边，”黛西急切地想要解释，可惜此时再多的言辞也无济于事，她只得挨近女孩的左边，像卡洛塔那样用自己的身子支撑着她，“天父平等地予以我们指引，每个人无一例外都是沐浴在他的恩泽之中。他给予了我们爱的能力，尽管马提诺夫人已经远去，但她对你的爱绝不会消失。”
　　劳拉昂起头看向卡洛塔，眼眶中依稀有泪水打转，可她还是坚强地没让它落下。黑发少女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听见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她的吸气声与远处波涛的清响一同炸开。女孩闻声顿时泪如决堤，在她失声恸哭的刹那，她便被卡洛塔一把拥进了怀中。
　　其实卡洛塔并不完全赞同黛西。
　　至少在她的母亲痛苦地死去之后，她便再也不相信高高在上的神会公正地对待每一个子民了。于她而言，上帝的平等仅限于人类终归会迎来的死亡之期。
　　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告诉劳拉，她平等地拥有被爱的权利。

　　尔后，劳拉在两人的陪伴下来到教会，由一位年事稍长的修女前来接应了她们。黛西领着她们来到了寝室，由于正值忙碌的傍晚时分，后厅中空无一人，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她们的脚步声。
　　安置完毕劳拉的行囊和生活用品后，黛西便先行离去，为两个女孩腾出单独的空间让她们可以好好道别。
　　少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她阖上最外面衔接拱廊的大门时，卡洛塔赶忙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一个钱袋，不由分说塞进劳拉的随身挎包里。
　　卡洛塔蹲下身子与劳拉平视，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凝视着女孩纯真无邪的棕眸。尽管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她仍用仅两个人听得清的声音凑近女孩的耳畔悄声道：“记得藏起来，不要给其他人发现，也不准用在别人身上。”
　　见尚且年幼的女孩脸上流露出懵懂的神情，她没有再多加解释，只是自顾自地重新强调了一遍：“知道了吗？”
　　直到劳拉乖巧地点了点头，卡洛塔才像是放下心了一样长舒一口气。她再靠近了些，双臂轻柔地环过劳拉娇小的身躯。这个动作让女孩的瞳孔猛地缩了缩，无处安放的手不安地攥紧了少女的衣衫，服丧用的礼帽边沿若有若无地刮蹭着卡洛塔的脸颊，激起一阵轻痒。
　　卡洛塔伸手揉了揉劳拉后脑蓬松的棕发，目光却越过女孩的头顶远眺着教堂高悬于墙的窗棂，接近黄昏的太阳如火球一般光晕愈发灼眼，她几乎无法睁开双眼来将此刻的情景尽数烙印在心底。晚霞透过凹凸不平的玻璃撒进被白色帘幕整齐分割的寝间，当地上二人的投影分开时，那一句微不可闻的叹息也随着西沉的落日消融在黑暗之中：“答应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卡洛塔离开教会大门时，斑斓的云霞已然遍布天际。室内外的光线差让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随即脱力席卷全身上下，好容易才拖着乏力的双腿步下教堂长排的阶梯。
　　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行路的卡洛塔自然是没有发现越过广场和小巷子接壤的路口空地矗立着一个人影。
　　在她体力不支晃神之际，那抹比夕阳还要炽烈的红色蓦地闯入她的余光之中。
　　G出声叫住了一个劲儿往前冲的少女，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卡洛塔却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呆楞地盯着声源的方向看了好几秒。
　　“怎么老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他一个挺身离开背后倚靠的墙垣，一边小声嘀咕着，迈开腿走向几米开外的少女。当他靠近几步看清少女的脸上扎眼的疲乏时，少年自言自语般的抱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心切的关怀：“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稍微感觉有些累了。”她的思绪仍滞留在方才G在教堂外等候时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猜他已经在这儿等了很久了。
　　变故来临之前，几乎是每周，卡洛塔抱着需要转送的衣物踏出大门姗姗来迟，她总是会见到门口那个环抱双手倚着栅栏却不曾急躁的少年。
　　记忆中宛然在目的身影和人来人往的路口的人影逐渐重叠契合，她才终于确信，是G找到了她。
　　G一如既往地拧着眉，一双眸子紧紧地凝视故作轻快的卡洛塔，难得没有立刻拆穿她的故作轻快。想要安慰的话语卡在喉间，他明白自己的不善言辞，害怕弄巧成拙。于是他干脆直接切入正题，从裤兜中抽出双手，掏出了在自家放置已久的首饰盒递给卡洛塔。
　　“拿着这个，”他看起来稍许宽心了些，“就当是饯别礼了。”
　　“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吧，”注意到昏暗的天色，他顿了顿，视线随即从不明所以地展开丝绒袋的少女身上移开，“还有……好好休息，别再勉强自己了。”
　　“这是？”卡洛塔打开了束口的抽绳，看清里头熟悉的盒子时倒吸一口气。那正是她在不久前当掉的项链。她忽然想起前些天在G的住所下厨时他莫名提出的疑问，这时她才恍然反应过来：“所以后来你就去把它买下了？”
　　“准确来说，在那之前我就已经买下它了。”G向她老实交代，却不料少女听闻猛地拉过他的手，将项链连带盒子一起原封不动塞回他的手心。
　　“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是东西我不能收，”卡洛塔扬起头，视线直逼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强硬地回道，“我还没有穷困到需要一个同龄人来接济我。”
　　G很明显看出她并不是出于客套或是难为情，因为她的目光是如此果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倔强和顽固。
　　“我没有缺胳膊断腿，拥有自己的头脑，它让我有了思考、辨别的能力，最后指导我该如何行动。当掉这条项链是我的决定。就像劳拉皈依教会，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我尊重她。”
　　“我们都比你想象的要更加坚强，G。”少女站在岔路口，在那幽长小巷的尽头逐渐被地平线吞噬的残阳正竭尽所能盛放最后的余辉，她的身躯便被那火红的光所笼盖，如同即将燃烧殆尽一般决绝。
　　“……我明白了。”G叹了口气，自知多说无用。
　　“但是我要澄清一点。我跟皮埃罗买下这条项链绝非因为同情，或者是你认为的接济，”他郑重地回视卡洛塔的双眼，“这是作为熟人道别的礼物，是我和乔托共同商量后的结果。因为我们都猜到了它对你而言意义非凡，而你当掉它也的确是因为迫不得已。”
　　“所以……如果你不收下的话，我会很困扰，”G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以极其平淡的语调阐述着残酷的现实，尽管那是她一直以来试图逃避的。少女紧咬着下唇，突如其来的静默压迫着她的神经。她已经亲自放开了太多人的手，又怎么忍心再次面对终将到来的离别呢。
　　“那么，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卡洛塔垂下双眼缓缓开口，“项链暂时存放在你这里，就当是替我来保管。等我攒够了钱再来向你赎回它。”
　　她没有给G思量回答的余地，紧接着便扯开话题。
　　“对了，”她歪过头打开斜挎小包的搭扣，从里面掏出一支豌豆花，“刚才黛西给我的。”
　　她从花茎上摘下其中的一朵，把它别在G的衬衫扣眼里。做完这个动作，她甚至还盯着面前的少年看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他甚是随意的穿着和板正的脸搭配这朵不起眼的小花看上去颇为滑稽。
　　还未等对方皱着眉向她抗议，卡洛塔把花茎上剩下的花骨朵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你看，这样我们就一样啦。”
　　说罢，她右手掌心朝上，五指朝内蜷缩再伸直，这样不停地比划着。
　　长久以来，不同地区的人们正是用这种最直观的方式代替繁缛的方言相互沟通和理解。他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那正是再见的意思。
　　“到那时我会来找你，一定。”
　　G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约定。再一转眼，少女单薄的背影便隐没于往来的人流之中，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手中虚握着没能送出的项链。
　　他将丝绒袋重新放回口袋里，脸上瞬间转变严峻的神色。异样的违和逃不过他敏锐的感官，而方才背后赤裸裸的尖锐视线，让他越发确信有不怀好意的家伙盯上了他，或者说是他们。
　　没有过多的犹豫，G立马环顾四周搜寻附近可疑的人物。
　　他并不知晓对方的企图，如果对方只是像托马索兄弟那样以敛财为目的的小喽啰，事情还不至于棘手。可万一被盯上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那他就绝不能坐视不管。
　　正当G迅速拔腿向身后最近的巷子逼近时，那气息却诡异地消失了。
　　形形色色的路人与他擦肩而过，他们有些是收摊回家的商贩，有些是满载而归的渔人。为生计而奔波的平民百姓习惯于穿着宽大且便于行动的衣裳，汗衫衬衣破洞和洗脱了色那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偶尔出现在街头的那一两个身着价值不菲的礼服的家伙则会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G在约定时间前去皮埃罗那边取走项链的那天，中年男人在闲聊时无意向他透露了那个尝试以高价收购项链的老绅士和他留下的信纸上提到的神秘庄园。他猛地想起在教会门口等待少女时经过的巡逻卫兵。
　　当他尝试将二者联系起来的瞬间，涔涔冷汗唰地冒上后背。G的头脑以最快的速度冷静地分析后续的行动方案——如果他们的目的是那条项链的话，必然会冲着自己而来，但很明显他不是那些人的目标，那么矛头唯一的指向就是项链原本的主人。
　　片刻之后，抄近路立即赶往茱莉亚婶婶家的G敲开了破旧的门板，里头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仅有的几件家什东倒西歪，上了年纪的茱莉亚正佝偻着背艰难地收拾滚落满地的线轴，不同颜色的丝线通通缠绕在一块，简直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暴虐的洗劫。很显然，这个贫穷的寡妇家中并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劫匪根本没有理由会突然袭击一个拿不出一丁点像样宝贝的老太太。
　　G扫视了一圈屋内没有发现少女的身影，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急迫地向茱莉亚询问：“卡洛塔去哪了？”
　　“哎呀……那孩子没和你说过吗？她已经不住在这儿啦，”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弓起背，将身子挪到矮凳上坐下，“她昨天来我这，给我带了好多东西，还有点零钱。她和我说，以后可能就要离开这个镇子了，所以最后来跟我道个别。”
　　G一时失语，直愣愣地盯着满屋狼藉。老妇人的话犹如当头一棒，将他脑内缜密的计划和推想全都搅乱成一团糟。他深呼吸用拇指狠狠摁住太阳穴，设法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好一会儿，茱莉亚才看到红发的少年张了张嘴，干哑的嗓音险些被外头的嘈杂淹没：“刚才发生了什么？”
　　尽管他极力地按捺焦灼的情绪，G仍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人，那帮人就进来翻遍了我的屋子之后就走了，也没动我的钱。他们不是地头混混，穿着红色的制服，我还以为是政府的宪兵呢，”说罢，她摇摇头，看起来既乐观又显无奈，“小伙子，我看你那么着急的话，就到马提诺的房子去看看吧，说不定她在那还有东西要拿走嘞——之前还一直跟我念叨说要好好整理这些年写完的日记。”
　　话音未落，少年便已然不见踪影。

　　翌日，一则关于十字街火灾的讯息登上了小镇日报的版头。火灾的源头是荒废的马提诺家的洗衣房，早已无人居住的住所突然失火，火势甚至殃及了周边的住宅，如此诡谲的事件迅速地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了饭后闲聊的新话题。
　　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除了当日印刷的报纸已经销售一空的报社，还有花了整整一夜才扑灭了大火的事发地。
　　七嘴八舌的人群中有的唏嘘，有的叹惋，有的则庆幸不已，纷乱不堪的议论声让杵在人墙外的G的眉心愈发紧蹙起来。即便闻讯赶来的乔托满脸忧心忡忡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仍觉得昨夜的经历就像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当他离开茱莉亚婶婶家抵达现场时，来势汹汹的黑烟业已笼盖整条街坊，他顾不得其他只得赶忙加入了灭火的队伍。一桶接一桶的水源源不断从水井那里运送而来，提着木桶的手臂麻木到几近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房架子烤得焦黑的轮廓逐渐清晰可视，疲乏的人们才缓下救火的动作瘫坐在路边，受了惊吓的孩子放声大哭，手忙脚乱的妇人费力地安抚，昭示着这场无端的事故已经告一段落。
　　周遭的骚动逐渐平静下来，晨雾却越来越重。
　　悬在街道上的那团雾霭就像具像化的刺鼻焦味，不容分说从鼻腔钻进头颅。G强忍着那股呕吐的冲动跑远了些，一直到近郊的麦田前停下脚步。
　　破晓的白光现于天际，胸前紫白相间的小花尚且安然无恙地在清风中摇摆。他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九月最后的黎明已经来临，季节恰如其分地由秋风接替，明媚的盛夏一去不返。
　　无以言喻的无力侵遍四肢百骸，和眼睁睁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安东尼奥的那天如出一辙。G在长满狗尾巴草的矮坡上蹲坐下，随意拾了块脚边的石头向着遥远的海平线发力一掷，没有收获任何回响。
　　——明明不该以这样的意外收尾的。
　　那场离奇的大火烧光的不仅是她的日记，连带着她一笔一划记录的珍贵回忆也都付诸一炬，隐没在遮蔽视野的浓雾里远去了。

　　快要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