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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竟有个夫君 ...

  •   许是夏日将临,盛都的云越发不安分,拧成一团看似欲要落雨,却又转瞬放晴。

      以为晴得能晾衣,忽又掠过一阵不冷不热的风,吹得人心摇摆。

      昭平公主府内,浣洗衣物的婢子们抬眼望了望天,摇摇头,抱着一盆子刚浆洗好的绫罗绸缎,缩回竹帘半挂的廊下,和旁边的姐妹们闲聊。

      聊今早厨房做的红米饭不够软,盛都街上出了新花样的攒珠银簪,城北羊饭铺子做的油饼比东城那家做的好吃。

      再悄声聊聊那位今日又来晏明前殿求见公主的文翰林文仲藜。

      听闻宫中已下了旨意,下月中旬,昭平公主出降文府长子文仲藜。

      满盛都的人,甚至连城墙根边上的小花猫小野狗都知晓,昭平公主属意的是青门寺里那位清修的无咎佛子……

      “嘘,小点声儿。”一年长些的婢子比出食指,提醒她们,又对着上天默念几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无咎佛子虽年不过二十五,却得西宛王庭的高僧摩伽法师亲传,佛缘深厚,即使不信佛法之人,谈及他的事,多少都带着些敬畏心,生怕造了口业。

      公主与国寺的佛子纠缠不清,这等事着实是有失体统,若传到西宛王庭之内,只怕会引起两国争端。

      为保全皇家颜面,圣上下旨赐婚,也盼着成婚后,公主能收敛些不该有的心思。

      文仲藜自然也听说过此事,深知自己不得公主心,便在成婚前做足了诚意,妄图以此感动公主。

      前日他在殿前阶下跪等着,跪得膝盖都打了颤,昨日站在梨花树下侯着,被落下的一只毛虫蛰得脖子红肿。

      今日他仍旧前来拜见,执着得像是史书上那些向君主死谏的臣子。

      而公主也和史书上那些执迷不悟的君主一样,压根没理会他,甚至不肯纡尊降贵见他一面。

      “公主殿下未免太狠心了些,虽不喜这文翰林,好歹也见一见,毕竟两人终是要成婚的。”

      “公主心里头全是一个人,怎会再给第二个人机会?”

      “哎,可叹公主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那无咎佛子一心向佛,真真是无心无情一人,心里何曾有过公主?”

      “说的也是,公主若肯放下,也不至于……诶呀,又出太阳了,赶紧着些,把衣服都晾起来。”

      吴非辞捧起沉甸甸的木盆,走到晾衣杆前,拿起一件洗干净的鹅黄襦裙,抖搂平展,挂到莲纹竹木杆上。

      身旁的婢子们一面晒着衣裳,一面继续说这公主与佛子之间的爱恨纠葛。

      “诶,你说公主最后会不会逃婚啊?”一位婢子提起手肘,碰了碰吴非辞的胳膊,问她。

      吴非辞的手捋过鹅黄襦裙下摆,默默点头,低声道:“会。”

      “你怎么知道会的?”那位婢子听她说得跟真的似的,讶异非常,以为她去哪里听得了不可告人的秘闻,忙凑过耳朵去。

      “嗯……”吴非辞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肯定,又摇头,道:“也可能不会,谁知道呢?”

      “是啊,这种事,谁知道呢?”那婢子略显失望,拍了拍挂起的衣裳,转过头和别的婢子们闲聊去了。

      吴非辞抿唇,拧了拧手中湿哒哒的锦帕。

      她其实知道很多事,比如昭平公主会逃婚,无咎佛子会冲破一切阻碍,带公主离开。

      圣上与西宛王庭皆震怒,最后将这对苦命有情人逼上绝路,魂断天涯。

      “无咎,若有来生,你可愿同我做一对普通人家的夫妻?”

      “愿意。”

      这是书中最后的结局。

      吴非辞知道公主与无咎的结局,知道书中每一个配角的感情关系,甚至知道中原与西宛王庭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只是书中一个充当背景板的小婢女,隐在【婢子们】【众婢子】【几位婢子】之类的文字里。

      她应该是没有名字的。

      “阿婉,你怎么还不走啊?这些让她们弄去,你快些收拾干净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等着急了。”

      那位年长的婢子上前来,温声催促她道。

      原来她叫“阿婉”,在公主府外,她还有家人。

      “是。”吴非辞简单收拾好木盆和木槌,走到水井边上洗手。

      后边几个婢子们调笑她,道:“哟哟哟,小娘子赶着回家见郎君哟,羞羞羞。”

      原来她是有丈夫的。

      吴非辞只是淡淡笑了笑,旁人看着以为她当真害羞了,越发起劲地揶揄她。

      她们说阿婉的郎君是值守宫门的禁卫,不懂体贴女子,只有一身蛮力,怕是会弄疼阿婉小娘子。

      她们说阿婉真有福气,碰上个愿意照顾她瘸腿弟弟的郎君。

      她们说阿婉你要留个心眼,别让荷花坊醉花浮馆的女伎把郎君的魂给勾走了。

      “嗯。”

      吴非辞点头,解开系了半日的襻膊,学着书中所写的礼仪,对她们福了福身子,转过身,从公主府西侧角门离开。

      她并不知道阿婉家住何处,从刚才那些婢子们的话中,只大约知道是在荷花坊里。

      她问了路,旁人给她指了荷花坊的大致方向。

      可荷花坊那么大,阿婉家到底在哪个角落呢?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鱼肆旁,一盆不知打哪里来的脏水差点泼到她身上,即使闪躲过去,半旧的粗布鞋面上还是黏了几片腥气满满的鱼鳞。

      让道!让道!

      前边一群人策马穿过街巷,马蹄飞奔,尘土扬起,扑了吴非辞一脸。

      “啊呸呸……呸!”吴非辞吐出嘴里的脏东西,抬袖抹了抹唇,捂住口鼻继续往前,一个不注意,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就被人顺走了。

      “幸好里面没多少钱。”吴非辞数过里边的钱,只有半吊,书中一道菜二两银,这半吊钱不过小半碟菜,应该不算多。

      只是这小贼可恶,剪坏了她裙摆。

      吴非辞在书里见过这个朝代灿烂辉煌的盛景,宏伟矗立的宫殿,雕梁画栋的楼阁,浪漫肆意的诗人,清冷无欲的佛子,随性洒脱的公主……

      这些就像是绚丽多彩的华美绸缎,在这个朝代的上空悠悠然然地飘扬流淌着。

      精致华美的绸缎之下……吴非辞望着眼前杂乱吵嚷的街巷,没来得及酝酿一句感慨的话,后边就撞上来一头倔驴。

      赶驴的人没见着她似的,道歉也不说一句,甩起鞭子走了,只留一地脏兮兮的驴屎驴尿。

      吴非辞懒得计较,只揉了揉被撞疼的后腰。

      “阿婉小娘子,你家去啊?”忽有一个卖油郎远远同她搭话。

      “嗯。”她点头。

      “你家不该往西边走么?”卖油郎疑惑道。

      “啊,不小心走错了。”她装作才想起的样子。

      “日头快落下去了,赶紧家去吧。”卖油郎一面敲自己的油桶吆喝着,一面说:“对了,你回去后,记得和你家叔叔赵二说一声,他家儿子上次买油,拿了我的陶瓮装油还没还。”

      “是,我记着了。”

      吴非辞点头,拐个弯往西边那条街走去。

      而后遇到了几道岔路,她胡乱选了一条就往里头走。

      “阿婉小娘子,你哪儿去啊?”路口一卖菜的大娘随口问她。

      “回家去。”她说。

      “诶呀,你怎么绕远路了呀?你家该往那条路的。”大娘指给她看,脸上堆满笑调侃她:“才刚过门几天,难免会认不清夫家的路,日子过久了就熟悉了。”

      “谢谢。”

      吴非辞就这么茫茫然地走到一处宅院前,面前是一扇青漆斑驳的木门,

      她下意识要抬手敲门,指尖碰到生锈的门把,忽觉一凉,立马缩了回来。

      她是主人不是客人,不应敲门。

      “是阿姐回来了?”稚嫩清脆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细听还有拐杖拄地的闷响。

      “是我。”吴非辞稍使一点力,推开那扇显得有些沉重的木门。

      眼前是一位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半黄半白的交领夏衣,手里拄着拐杖,稚气未脱的脸高高仰起,清澈的双眼,高兴地望着她。

      “阿姐,你是不是累了?快进来吃口茶,我才烧的……”少年用那只没拄拐的手拉过她。

      “是小嫂子吗?”

      隔壁墙头上突然窜出个脑袋来,虎头虎脑的,身体看着又壮又结实,见着她就笑呵呵的,扭头对后头喊道:“阿爹阿娘,小嫂子回来了,小嫂子回来了!”

      这小孩儿叫她小嫂子,也就是说自家丈夫是他哥哥,那他阿爹阿娘就是……

      吴非辞正皱着眉头捋清亲戚关系,隔壁宅院里就走出来两个人。

      “阿婉,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婶子还说要去寻你呢?”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蓄了一溜胡须,穿着一身半旧的胡服,他往吴非辞后边看了一眼,不满道:“都这个时辰了,七郎也还没回来呢?你们小夫妻俩儿真是的,一个比一个回来晚。”

      男子身后跟着的妇人眉眼和善,肚子微微隆起,看起来像是有了身孕。

      “叔叔婶婶。”她身边的那位瘸腿少年向两人微躬身行礼,言语恭敬。

      “叔叔婶婶。”吴非辞也跟着问候了一声。

      “阿婉,你荷包呢?”婶婶一眼就注意到她裙摆破了口子,系着荷包的络子空荡飘着。

      “路上被偷了。”吴非辞实话实说,看婶婶面露愠色,忙补了一句:“半吊钱而已,不算……”

      不补这一句还好,婶婶一听是半吊钱,火气腾地上来了,上前拽着她手腕,道:“走,我们报官去!你一个月才领一吊钱,不过一天功夫就没了一半,你得洗多少衣服才能攒回来这些钱啊?一定要报官,绝对不能放过那个贼人!”

      原来,半吊钱对阿婉来说,很重要。

      吴非辞顿觉愧疚,低下头,手指不自觉缠在一起。

      “娘子,你别动怒,报官他们也不一定会管,就当破财免灾了,你怀着身子呢,别伤了胎气。”叔叔赵二冲着那虎头虎脑的男孩招手,“过来,扶你阿娘进去休息,和四娘说今晚多做些饭。”

      “好咧!”那虎头虎脑的男孩扶着自己阿娘进院子里去了,还回头冲吴非辞吐了吐舌头。

      吴非辞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叔叔,西街口那个卖油郎说,家里有个陶瓮还没还。”

      “差点儿忘了这事。”叔叔赵二一拍脑门,急急往院门去,“阿婉,你等着儿啊,我去拿陶瓮,一会儿你跟着我一道去明武门接七郎回来吃饭。”

      七郎,是阿婉的丈夫,在明武门值守。

      叔叔赵二赶着两只毛驴出来,将一只看起来稍微温顺的牵给吴非辞骑。

      从阿婉家到明武门,约莫有半个时辰的脚程,若骑着毛驴只需两刻钟。

      阿婉丈夫身为禁卫,家里自然不会缺马,但后院那五匹马是朝廷拨给的,卸甲时要还回去,身价比阿婉和她丈夫加起来都贵重,若有大事才敢牵出来用一用,平时可不敢随意骑。

      吴非辞第一次骑驴,忐忑不安地抓着驴脖子上的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驴腹,上身不敢晃动,生怕摔下去。

      叔叔赵二在前头领着路,路过卖油郎时,坐在驴背上就直接顺手把陶瓮还了,还笑骂卖油郎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媳妇儿。

      卖油郎在后头啐他。

      两人在离明武门还有百步远的地方停下,找一块拴马石栓好毛驴,往御道上走去。

      一踏上御道,叔叔赵二明显谨慎小心起来,路上一直有说有笑的,这会子突然严肃起来,直到看见他侄子七郎,才敢出声。

      “七郎,阿婉来接你回家了!”叔叔赵二冲着宫门一位身材颀长,模样英挺的男子道。

      那男子身着禁卫鱼鳞甲,正与一旁的其他禁卫说些什么,赵二喊他,他似乎没听见,并没有回头。

      吴非辞站在赵二身后,清清楚楚地听到那男子问身边禁卫:“How are you?”

      禁卫疑惑望着他。

      男子不疾不徐,又幽幽问:“奇变偶不变?氢氦锂铍硼?”

      禁卫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他。

      男子也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身边答不出话来的禁卫,扶着额,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愁苦渐渐凝上眉间。

      “I'm fine, thanks.”有人远远地回应他。

      声音明明微弱,却如夏日晴天惊雷,直直穿透他耳膜。

      男子眉间一凛,循声望去,一位身着素色葛丝襦裙的女子朝他走来。

      “符号看象限。”吴非辞在男子跟前站定,抬眼对视,“碳氮氧氟……咳……镁铝硅……咳咳,不好意思,我上学时很讨厌化学……现在也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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