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锋(初稿完结)》傀儡偶师

17、尘埃

　　十六
　　一块粗布，对折，绑起，再对这，绑起。

　　粗布衣服三套，碎银十三两二钱。便是孟浅锋生活二十年的全部家当。未央与他，从孟府的偏门出去。

　　“已经走了吗？”孟大问下面的仆役。

　　“是的，刚走，领着包裹从南边的路往临州方向去了。”

　　“走了……”孟大有些忧心忡忡。

　　“怎么了？我儿？”大夫人正巧出来。

　　“娘。”孟大皱着眉头说，“老四已经走了。”

　　“走了？那很好啊，终于摆脱这个包袱了，怎么？你不高兴？是后悔了吗？”

　　“我怎么会后悔，只是，那个人在家里当了那么久的掌柜，直到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我怕他
　　以后说出去。”

　　“这……”大夫人走了两步，想了一阵，抬头道：“既然都赶他出去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封嘴！反正，荒郊野岭的，一两个人消失不见也很正常。”

　　孟大考虑了一下，点头：“您说得对。我马上调人过去追。”

　　“我不明白……”未央不明白，“孟大孟二孟三都还在孟府里，你为什么要自动脱离孟家？”

　　“三十六计走为上。”孟浅锋笑笑，抬头看看太阳，“我们已经出来半个时辰了吧？要休息一下么？”

　　“不用了。我还不至于那么虚弱。”

　　“可是，我很虚弱了。”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虚弱，还装腔作势的咳嗽了两声，“我出门很少走这么远的路。你看，脚都肿了。”他拉开衣服，给她看沾满泥土的鞋子。

　　她看着他，宠溺的笑着，“好好，休息就休息吧。我知道你是少爷，娇贵得很呢。”

　　于是，她随着他走进树林深处，以便遮挡阳光，看着他倒在草地上似乎睡着了。天地间静悄悄的，伸手他并不算太过分明的轮廓上描画，她感觉到一种满足。看着他因为她的骚扰而张开的眼睛，轻声笑了。

　　他眨眨眼，一拉她的手臂，翻身把她压在了草坪上，恶狠狠地道：“我可是很残忍的哦。”

　　“你敢对我残忍，你就试试看。”她笑着说。

　　“嘿嘿嘿，你以为我不敢？”他凑近她，威胁道，“我现在就吃了你。”

　　他正靠近她，由远而近，一连串急速的马蹄声传过来。“噼里啪啦”如同乱雨，卷着黄沙，飞奔而过。

　　她一惊，想坐起来，却猛地被他吻住了微微张开的嘴唇。“你——”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近距离的他，他好像很陶醉！心里面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绪占据了主要。

　　良久，他才放开她，看着她通红的脸颊，他也稍微羞涩的红了脸，嘴硬地说：“我说过我要吃了你的。”

　　她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越来越不自在，脸越来越红。“噗”的一声笑了，“你真是笨蛋。”

　　两人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未央想上大路，他却提着包裹，拉她从山间崎岖的小路走了。

　　“你不知道刚才我为什么要休息？”他问。

　　她想起了那阵急速的马蹄声，色变：“难道，杀人灭口？”

　　他点点头，“大哥不会那么容易放我走的。我算到他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后悔。唉，其实，我算
　　不中反而好过一些。”

　　她看着他苦笑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一次，真的断了兄弟情份了。”他说，神情复杂。

　　有一种东西，流传最快，顺着风，就窜入每一个耳朵稍长一点的脑袋，就着雨，又从每一张嘴巴稍大一点舌头上说出。

　　“夏相国意图篡位，孟家庄实为帮凶。”

　　好震耳欲聋的一句话。

　　扰得举国上下鸡飞狗跳。

　　你只要从街上走过，玩耍的孩童在唱着童谣：“夏之初，孟之扶，互狼狈，合为奸。”你只要偶然去一次茶楼酒肆，不管是京城的名家还是乡村的小人物，在台上说起书来，都是精神百倍唾液飞溅，夏家孟家从古到今所有阴谋所有诡计都证明了这两家人不是顺民。你只要稍微愿意关心一下国事，就发现连手无束鸡之力的年老书生都在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甚至，妇人吓唬小孩子都说：“再哭？小心夏孟抓走你！”据说效果还不错呢。

　　这个结果，是谣言的作俑者孟三所没有料想到的。不过，有许多人，暗自开心。

　　终于，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衷心耿耿的大臣们，把问题摆上了朝廷。皇上开始犹豫了一下，竟然最终同意调查。

　　这便是野火燎原的开始。

　　大规模的调查开始了，夏家还在叫嚣着要官员们好看。皇上发下一张纸，全力支持调查。情况就变了，无数的阴谋冒了出来，从贪赃枉法到强取豪夺，从杀人灭口到贩卖走私，以往因为忌讳夏家的权力而不敢出声的一种官员，乘着这个机会把所有暗地里的勾当都抖落了出来，相较之下，造反的问题反而只是罪过的一个方面了。

　　接着，就听说灭门的好铁镖局有了一个幸存者，就听说原来惨案是孟家一手促成的，又听说孟家与夏家果真狼狈为奸。

　　再接下来，孟家现任族长因为什么原因砍了孟三，幸好没有砍到要害。

　　一时间，天下混乱，朝野吵杂。

　　震惊当朝天子，亲审夏君悦此案一个多月，最后发出圣旨，昭告天下。

　　夏君悦意图造反，抄家，财务充公。其家上下一百余人，全族三百多人均有牵连；牵连在内的还有夏君悦门下学生连带家属共计四百三十六人。列举十三条罪，判夏君悦等共计四人腰斩，其子等共计五十三人斩立决，其余人等于夏君悦有直接亲属关系的永世为奴，剩下人等皆发配至古宁塔，终身不得回乡。

　　孟家子孙中，老大孟正平，老二孟钦余，老三孟腾云，因为参与好铁镖局惨案，协助夏君悦谋反篡位，判斩立决，老七因为暴毙，故不再处罚。抄家，财产充公，家族内人等，一律发配古宁塔，终身不得回乡。

　　一切真相大白！

　　冤屈得反。

　　好铁镖局因为抗拒恶势力，终于朝廷而灭，加封为世袭三等爵，重建镖局，皇上亲自题书。

　　天牢之中。

　　“大哥？”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刚刚进来的身影，就听见有人叫自己，孟大努力的站起来，拖
　　着饱受刑法的残破身体，在低矮的牢狱中望过去。

　　“是大哥吗？”那个人叫了一声，随后，又看到了站在孟大身边的两个人，“二哥、三哥。”

　　“你还敢过来！”孟大一声怒吼，飞扑上去，如果不是有牢栏挡住，他恐怕已经把孟浅锋撕碎了。

　　灯光一亮，反射出那人的面孔，果然是孟浅锋的面孔。他嘻嘻笑着，退后两步，很悠闲地欣赏着三位哥哥的狼狈，“大哥，您不要这么凶啊，您看看二哥和三哥，他们都很镇定呢。”
　　那两个人虽然没有扑上来，眼光其实都已经把他杀了百次千次了。

　　“你这逆种！娘亲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天生就是煞星。”老二说道。

　　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说到这个，我差点忘记了。刚才去了女牢，探望了大娘和几位嫂嫂呢。唉，我的几个侄儿们可真是可怜啊。明天就都要发配到古宁塔去了，是死是活都看个人造化了。”

　　“你！”孟大愤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抓住牢栏，“这不都是你一手操办的吗？不要在我们面前假慈悲！”

　　孟浅锋的脸渐渐冷了下来，他看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三，道：“三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受了大哥一刀还没好利落？那可要小心，化脓就不好了。”

　　“我不明白……”孟三惨白着脸问，“我们怎么都没察觉出你来？”

　　“不明白吗？”他笑着扫视曾经的风云人物，“你们什么时候注意过我这个唯唯诺诺、为你们的话是从的老四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孟三继续问。

　　“为什么啊……”他轻轻笑了，脸上却成了一片冰冷，“你们那天晚上，脱光我母亲的衣服，肆意羞辱玩弄她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不、不可能！”孟二腿一软，坐到地上，看着他说，“你不可能记得！你当时才四岁！”

　　“对啊，对啊。”孟浅锋点头，“因为当时大哥十九岁，二哥十八岁，三哥十七岁，都能够在这些年忘记得干干净净，我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记得呢？可惜……”他又摇摇头，
　　“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得。连中间你们发泄了几次都记得，要不要我复述你们曾经说出的话语？那话，可不是学过四书五经的人说得出来的。”

　　他看着几位哥哥突然慌乱尴尬的脸色，猛然爆发了大笑：“你们羞耻吗？尴尬吗？笑死人了，后天就要死的人，还在乎这个？”

　　“你、你简直不是人！”孟大吼道。

　　“不是人？”他的笑声停顿了一段时间，“爹爹死前说我不是他的儿子，你现在说我不是人……你说得不错！”他凑到孟大面前，继续笑道：“我早就不是人了。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不是人了，我是鬼魅！我是吸血的鬼魅！”他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妖冶，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我只有吸了仇人的血，才能够安心。”

　　“我看着你们走上人生的最高峰，我用双手把你们拖下来，我要看着你们痛苦，我要看着你们因为亲人的死亡痛苦，因为兄弟间的冷血痛苦！我要让你们尝尽娘亲和我所受到的一切痛
　　苦！”他又开始疯狂的大笑。

　　孟大惊骇的连推了两步，哆哆嗦嗦的重复着：“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哈哈哈……”他大笑，一挥袖，扇息油灯，声音在黑暗中，恐怖而孤寂，若真的是鬼魅，那也是鬼魅的哭泣……

　　天空一轮新月，未央站在月下，静静的，等待着他从天牢出来。她很担心她，他这些天来变得冰冷而少语，只是喜欢听朝廷下来的消息。

　　他的脸色越来越暗淡，神情越来越疲倦，好像生命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一般。她，好不放心他，总还怕下一刻他便消失不见了。

　　“未央。”

　　她连忙转身，仰望着月光下的他，“回来了？”她问。

　　他点点头，咳嗽了两声，笑道：“终于看到几位哥哥狼狈的样子，我告诉他们真相的时候，你
　　没看到，他们的脸色很是有趣。未央？”见她出神，他唤了她一声。

　　“嗯？什么？”她回过神来。

　　“夏家孟家的罪行已经定下来了，后天午时问斩。”

　　未央点点头，心不在焉：“竹家的冤屈可以雪昭了。”

　　“你不高兴吗？该死的都落了报应，你不高兴吗？”

　　她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她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却失望了，她看到的只有不确定和痛苦。

　　“我啊，在担心你……”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彻底的撕下他脸上伪装的笑容。

　　他闭上眼睛，苦笑道：“未央不要每次都那么观察入微，我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让你知道了。”

　　“我观察入微的对象也只有你啊。”她说。

　　看看天上的冷月，他拉着她慢慢的走着。

　　“我在孟家忍辱偷生十六年，所有的想法都只有报仇，我所学到的只有虚伪，我的技能都是为了这个目标。现在，我已经做到了，我想我原本应该很快乐的，可是我没有。”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奋斗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空虚。我、我不知道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去死……”

　　“不准你这么说！”未央怒气冲冲的打断他的话，“现在你和我是联系在一起的，你要是去死，我就和你一起死！”

　　他又开始咳嗽：“咳咳，未央，我虽然是杀了仇人，却也杀死了自己的亲人，我早晚是会遭报应的，我这一辈子，已经注定没有好结果了。你知不知道。你难道还想跟着我一起死？”

　　“不会的！”她看着他，拉着他的衣袖，坚定地对他说：“我的亲人都死光了，好不容易找到你，上天不会不给我幸福的，你明白吗？就算是有报应，我便要和你一起承担！”

　　他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颤抖着说：“我喜欢未央，我不会死的。我感激未央，如果不是未央，我怎么可能体会到现在这般幸福。”

　　“那，你就准备感激我一辈子吧。我这一辈子都跟定你了。”她笑着说。

　　“对了！”她突然推开他，很严肃地对他说，“你这一辈子只能有我一个，不准三妻四妾。”

　　“那是自然，你都这么暴躁了，养了一只河东狮我还要找第二个吗？”他笑着说。

　　“喂！我就让你看看河东狮的厉害！”她作势要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