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一枝山桃

3、第 3 章

　　宁氏集团的拜访比预想的顺利，与以前采购人员对他们浮于表面的应付不同，这一次宁氏集团派出了技术、市场、采购、财务等多个部门人员来听他们的产品介绍和合作方案，这说明对方已经有了真切的合作意向。

　　陆子慕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俨然一台高精密工作机器。
　　从公司和产品，到技术和研发，到生产和售后，他烂熟于心。从产业上下游连接，到行业发展现状和前景，到现有竞争局势和优劣，他信手拈来。

　　颜山澜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宁氏集团每个部门都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就好像早已排演过一般，思路清晰，应答如流。
　　这个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行业里摸爬滚打十余二十年的见地，不得不让人敬佩。

　　大半天会议开下来，颜山澜感觉自己像经受了一场大考，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她偷偷看一眼身旁正捧着笔记本电脑沉思的陆子慕，心里暗暗感慨，领导不愧是领导。

　　“明天我去拜访两个老客户，你不用去了，你把今天宁氏集团提的问题、意见和需求整理好，做一个更具体更有针对性的推进方案给我，要有时间节点。”
　　“好。”

　　“他们今天提议的价格方案你测算一下，看看我们的盈利空间能有多少。最迟下周三要和总部几个部门开视频会议讨论一次，你记得提前约时间。”
　　“好。”
　　颜山澜一一记下这些工作安排。

　　陆子慕交代完工作继续埋首在他的电脑里，过了一会，只听他又道:“另外把你今天在宁氏集团听到的见到的情况汇总梳理一下，写一个报告给我。”
　　“这个报告是要做什么用？”

　　陆子慕转头看她一眼，“这算是我个人的建议性要求，报告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你能借此加深对这个公司、行业以及项目谈判管理的认识和思考。你是今年才开始负责重大客户的项目谈判和管理，在这一块经验相对不足，宁氏集团是个很好的案例，谈好这一个，有助于你以后遇到类似项目举一反三，丰富经验。”

　　颜山澜服气点头，这个人的工作能力、见识和心胸都无可挑剔。
　　与前任领导相比，他不仅自身能力强，同时还善于授人以渔，虽然标准高要求严，但对个人来说成长也快，这或许就是他短短半年便能以一个空降领导的身份收服事业部人心的原因。

　　*

　　海城的工作顺利结束，但返程这天他们却遇到了意外。
　　意外便是一向准点的高铁晚点了。

　　广播里重复播放着晚点通知：“亲爱的旅客朋友们你们好，由于南省境内暴雨导致多处山体滑坡……”
　　颜山澜看着候车大厅里越来越多拥挤嘈杂的人群，百无聊赖。

　　“你要是觉得无聊，我这里有书。”
　　陆子慕仍然埋头对着电脑，右手给她递过来一本书。
　　颜山澜接过来，是一本关于光学镜头技术发展史的专业书，她本身热爱摄影，又身在这个行业，立刻就看了进去。

　　下午五点，晚点的车终于恢复通行，两人分别收起电脑和书，跟随人群慢慢往月台移动。

　　“老大，这本书可以借我看完吗？”
　　“可以。”
　　“谢谢老大。”
　　“你对这个有兴趣？”
　　“嗯，毕竟公司就做这个，我个人也比较喜欢摄影，这本书挺专业的，我有些地方都没太懂。”
　　“哪里不懂，我可以给你解释。”
　　“等我先看完，有问题再一起向你请教。”

　　两人走到月台上排队，颜山澜又问：“老大，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你猜。”陆子慕嘴角轻轻一抿，神色柔和。
　　他身后一辆列车缓缓进了站，排队的人骚动起来，准备登车。

　　颜山澜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这几天陆子慕常常会这样出人意料，不是开玩笑，就是耍点小心思，总能打破颜山澜对他的固有认识。

　　“……物理？”
　　陆子慕摇头。
　　颜山澜低头思索，“市场管理？”
　　陆子慕又摇头。

　　颜山澜继续埋头猜测，陆子慕忽然回头往身后的列车望去，望了半晌，疑惑着转过头来，“好像有人在叫你。”

　　“谁啊？”
　　颜山澜随口应着，回头望去，身后排队的人大部分都登了车，她将剩下的几个人扫了一眼，并没有人看她。

　　“没有啊。”
　　“那个，车门口。”
　　陆子慕抬手一指，颜山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全身血液凝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山山，山山——”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隔着缓缓关上的车门朝她嘶喊，呼声透过缝隙传来，尖锐得好像要刺破耳膜，又沉闷得仿佛隔了经年累月。
　　已经四年没有人唤过她“山山”了。

　　海风从月台穿过，列车有序行进驶出，人群来来往往，世界熙熙攘攘。
　　时间静止了，风还在吹。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破碎了。
　　一场海啸将她卷入凶涛骇浪中。
　　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车门缓缓闭上，车内的人喊得越加焦急和高声。
　　“山山，山山——”

　　锐利的哨声划破静谧的空气，列车发出长长的气门声，急切的呼唤瞬间消了声。
　　列车缓缓向前行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渐渐远去，终至模糊。

　　“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小声哭泣。

　　列车越来越快，快到她再也看不见那张脸。
　　风在耳边呼啸，颜山澜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想追上列车，追上当年那个人。

　　“你去哪？”
　　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颜山澜回过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一张震惊的脸。

　　“怎么了？”
　　陆子慕弯下腰低头看着她，声音温柔又关切。
　　喉咙僵硬，连呼吸都困难，颜山澜努力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陆子慕侧身将她与人群隔开，低头盯着她，迟疑着，手抚上她的脸，指腹轻轻替她拭去决堤的眼泪。
　　“别哭，没事。”

　　冰凉的脸上感触到他指尖的温度，喉头的哽咽终于吞了下去，颜山澜用手背抵住额头，压抑着哭出了声。

　　月台上排队的人已经都上了车，广播在一遍遍催促登车。
　　不能哭了，该上车了，该走了。

　　颜山澜长长吸一口气，收住哭，用手背擦干眼泪，故作轻松朝陆子慕笑了一笑，“抱歉，我们上车吧。”

　　找到位置坐定后，颜山澜侧身靠在车窗壁上望着窗外发呆，陆子慕在旁边张了张，他似乎想说话，但又什么都没说，沉默的气氛笼罩着两人。

　　“嗡嗡嗡……”
　　手机的震动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的手机。”陆子慕小声提醒。

　　颜山澜回过神从包里拿出手机，一串熟悉的数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心头猛跳，眼泪即刻又涌了出来。
　　电话挂断，又响起。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颜山澜预感自己要控制不住眼泪，收起手机往车厢连接处的洗手间跑去。

　　洗手间门关上的瞬间，眼泪再次决堤。
　　心痛，无法抑制的心痛冲垮她所有防线，将她彻底淹没。

　　借着列车行进声音的掩护，颜山澜倚在门上咬着拳头放肆痛哭。
　　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以为一切早已过去，但在这一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从来没有放下过，她的时间停在了四年前宋豫章离开的那个夏天。
　　她被困在了那个夏天，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手机又响起来，颜山澜挂断电话，将手机关了机。

　　过了许久，她终于不再哭了，但眼泪仍然在流。她望着眼前的墙壁开始发呆，这个逼仄的小空间让她觉得安全。
　　车厢连接处发出有规律的“哐当哐当”声，要是这列车永远不到站就好了。

　　忽然，头顶响起了敲门声。
　　“女士，您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列车员温暖甜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颜山澜回过神来，她已经在洗手间里待太久了。

　　“我没事，马上就好。”
　　颜山澜拿出纸巾擦干净脸，拍了拍又揉了揉，反复深呼吸，勉强自己笑了笑，感觉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后，打开了门。

　　“不好意思。”她微低着头不让列车员看见她的眼睛。
　　列车员善解人意地侧过身让她出来，仿佛没看见她的异样，温柔笑道:“您没事就好，是这位先生担心您，特意叫我来看下，您若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或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颜山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陆子慕正站在几步外等她，目光里满是担忧。
　　她收回目光，笑了笑:“谢谢你，我没事，给你添麻烦了。”
　　列车员微笑点头，转身离开。

　　“你还好吗？”陆子慕等她坐定后，小声地问。
　　“我没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颜山澜微微侧过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和花得一塌糊涂的妆。
　　在上司面前如此失态，她这回算是丢脸到家了。

　　“你手机关机了，我担心你有事，所以……”
　　“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颜山澜连忙摆手解释。
　　“真的没事吗？”
　　“嗯。”这一声“嗯”几乎低不可闻，陆子慕不再追问，重新打开电脑。

　　颜山澜犹豫片刻，小声道:“老大，可不可以求你一个事？”
　　陆子慕回过头来，颜山澜连忙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什么事？”
　　“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帮我保密？”
　　“可以。”顿了顿，他又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告诉我刚刚你为什么哭。”
　　颜山澜愣了愣，低头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前男友？”
　　颜山澜垂头不语，将手里的纸巾翻来覆去地叠，陆子慕也不再问，收回目光继续盯着电脑屏幕，修长的手指搁在键盘上半天也没有动静。

　　晚上十点，列车顺利抵达江城，颜山澜一再表示自己坐地铁回家很方便很快捷，但陆子慕依然坚持送她回家。
　　“你手机别再关机了。”到了小区门口，陆子慕叮嘱她。
　　“好，我知道了，谢谢老大。”

　　回到家，颜山澜丢下行李，踢掉高跟鞋，重重地往沙发上一倒。
　　回到自己窝里的感觉真好，她闭着眼睛发出疲惫的感慨。

　　倦意顷刻间如黑云一般席卷而来，颜山澜瞬间陷入沉睡。
　　但两三个小时后，她突然就醒了。
　　没有做噩梦，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四周也没有噪音吵闹，但她就是睁开了眼睛。

　　颜山澜看着天花板上的灯，茫然发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她整天整天躺着，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天花板发呆，伤心了便哭一哭，眼睛哭累了便睡觉，每次最多睡两三个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颜山澜挣扎着爬了起来。
　　现在不是四年前，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脆弱的她。

　　卸妆，洗头，洗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明亮的灯光晃得她眼睛疼，她闭上眼睛习惯性去抓手机。
　　手机呢？
　　颜山澜想了想，忽然想起陆子慕让她手机不要再关机。
　　她腾地从床上跳起，翻出手机开了机。

　　手机大概持续响了两分钟，未读消息和未接电话挤满整个屏幕。
　　最近两个未接电话是陆子慕，点开微信，最新消息也是他。

　　陆子慕：【今天的事情我会保密，到家好好休息。】
　　陆子慕：【收到请回复。】
　　陆子慕：【怎么还是关机？】

　　颜山澜看着他那句“收到请回复”哑然失笑，一眼瞥见消息发来的时间笑容又僵住了。

　　颜山澜：【抱歉老大，一到家就睡着了，手机忘记开机了，谢谢老大替我保密，感谢！】
　　陆子慕：【没事，继续睡吧。】
　　秒回。

　　颜山澜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十分。
　　颜山澜：【老大，你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陆子慕：【刚好睡醒。】
　　这条消息倒是过了一会才回过来。

　　颜山澜：【我吵醒你了？】
　　陆子慕：【没有，快睡吧，晚安。】
　　颜山澜：【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