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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绮念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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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绮念生
据邺国的使臣所奏,邺王将在五日后到达陈宫。
但使臣到达的第二日清晨,天还刚微微亮,一队先行骑兵便已经打开了皇宫的大门。瑞臻一向睡得极浅,他在梦中听见马蹄声与嘶鸣声,立刻就醒来了。
他“唰”地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凝神细细辨认,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扬声叫道:“福禄!”
过了一会儿,太监总管福禄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皇上。”
“外面怎么了?”瑞臻语调镇静,从容不迫,连福禄也没有发觉他放在床边的手正紧紧捏着身下的被褥。
“回皇上,是……是邺国的士兵。说是……说是来先行接管皇宫的。”福禄伏在地上,吞吞吐吐地说。
寝宫里一片安静,仿佛瑞臻连呼吸都静止了。末了他说:“出去看看。”说罢作势要下床。
荣禄额头上冒出一片细汗,想拦他,却又不敢动,只是一个劲儿道:“皇上……这等事交给奴才就好!您歇着,您歇着……”
瑞臻也不管他,自己弯腰穿上鞋,扯过一旁搭在架子上的衣衫。衣服的带子系了几次都不成,他忽然狠狠将衣服扯下来甩在地上,穿着里衣就要出去。
荣禄连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又拿过一件衣服,想给他披上,却被一把推开。
瑞臻推开寝宫大门,站在门里。
门外的庭院里,站着七八名身着盔甲的邺国士兵,把守着寝宫各个方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长枪,泥塑一般站得笔直,仿佛没有看到瑞臻般,头都没有回一下。
再往远处看,含清宫外,一人骑于马上,马鞭握在手中,正对底下的士兵发号施令,得令的士兵几人一组,列队向皇宫内各处散去。
瑞臻静静立于殿内,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在他眼中,六年前流血之夜仿佛重演了一样,皇宫里到处是肆虐的邺国士兵。暴打、砍杀,哭喊、惨叫……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去。挡在他身前的老丞相前一刻还在怒斥这些贼子,下一刻头颅就飞了出去。喷涌的血有些溅在瑞臻脸上,温热又粘腻。
瑞臻伸手摸了一下脸,仿佛那血迹还在他脸上。
他跨过门槛,向外走。刚走没几步,邺国士兵伸出长枪拦住了他的去路。瑞臻面无表情看了他们一眼,正打算径直走出去,远处马蹄声又起,那队长模样的人过来了。
“不得对陈王无礼。”他下马,呵斥那两名士兵。
拦路的长枪收回去了,瑞臻面前出现一条路,但是他没有动,而是看向来人。
“高川,亲卫军第一队队长。我王不日就到,这里近日由我接管,鲁莽之处请陈王不要怪罪。”高川说着,神色间却没有言辞那样恭敬。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了,像是去安排禁卫的事。
瑞臻站了一会儿,似乎突然间失去了兴趣,转身回含清殿了。
后几日陈宫中的人个个缩着身子,说话都不敢高声。
瑞臻精神很不好,几乎足不出宫,连每日的教习也不去,容轩过来陪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但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叫沈凤臣过来看过,却查不出不妥,只说思虑过度。容轩心知瑞臻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劝慰的话他都说不出口,只能尽量引开他的思绪,有时吹箫给他听。
很快邺王到来的日子到了,凌晨起就不断有传令兵飞骑而至报告邺王行至何处,想来黄昏之前就能到陈宫。
整个陈宫从一大早就在忙碌着,福禄带着所有的小太监忙着到处布置,以迎接邺王。沈凤臣和冯启云都在自己住处闭门不出,而瑞臻从一大早就无影无踪。容轩略一思索,一个人去了流云殿,果然没多久就在合欢树环绕的偏殿找到了瑞臻。他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轩推门而入,瑞臻听到声响回头,见是他,又转回了实现,背对着容轩说:“也只有你能找到这里了。”
容轩没有应声,而是问:“皇上为何在此处?”
“忽然间想来,就来了。”瑞臻说完,好像忽然来了兴致,指着窗外的一株长势茂盛的合欢树说:“你还记得那里么?”
“记得。”
“那年朕心血来潮,爬到树上摘花给沈凤臣做药,结果下不来了,最后还是你们想办法把朕背下来。”瑞臻眼角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色:“那时候的事,真是无比快活。”
容轩也情不自禁微笑了一下,那是最初几年,几人年纪都还小,最爱胡闹,但四人之间关系却是极好的,有时几乎可以不分上下。不像后来,沈凤臣整日在太医院,冯启云很少出来,只剩自己和瑞臻。然而,他们两人也都变了。
容轩叹了一口气,很快又想到现下的境况,便出声:“皇上,同臣出去吧。”
瑞臻垂下眼睛:“朕……朕怕出去会忍不住。”
容轩知道他的意思是担心自己忍不住,控制不住怒火,而被人察觉出什么。
“但是,如此逃避……”
“你要说的,朕都知道。”瑞臻从椅子中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刚才不过是说说笑话。走吧……朕,是必须站在他面前的。”
瑞臻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对容轩说:“你站在朕身边。”
容轩低身接旨。
承元殿原本是陈宫的正殿,上朝和处理国事都在此处,也是六年前被血洗的地方。六年间瑞臻鲜少踏足此处,一方面已无政事要他决断,另一方面,他感到无法面对那日殿上血肉横飞的人们。
但这次不一样,他在承元殿迎接邺王,脚下大殿的每一块青砖仿佛都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瑞臻等着,宫门处出现一队人影,虽然距离太远看得并不清楚,但瑞臻觉得自己似乎能一眼看到邺王的身影。
就算化成灰都认得。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不由攥紧了拳头。容轩在身后担忧地看他一眼,轻声道:“请您忍耐。”
瑞臻点点头,神情颇为认真地说:“你说的对,容轩,我听你的话。”
说话间来人越走越近,等为首的人跨入殿门的时候,瑞臻看上去除了苍白了些,已经没有什么异样了。
六年过去,邺王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仍然穿着黑色的战袍,步伐有力,神情冷峻。只是细看就会发现,手背上多出了一条伤痕,像是箭伤,想必是征战中留下的。
邺王一进承元殿,目光便落在瑞臻和容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稍微勾了勾。这一变化很快又隐藏在严肃的神色中,没有人察觉。
“你便是瑞臻?”最后邺王冷冽的目光直直定在陈王身上,开口问。
容轩觉得瑞臻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挺起脊背,笔直地站在原处,咬牙昂首道:“正是朕。”
“朕?”邺王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哈哈大笑,“朕……差点忘了你是陈王了……”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如同利箭一般刺穿瑞臻的心。
少年脸上血色尽褪,身体似乎摇晃了一下,容轩立即暗自警惕,准备一有万一能随时接住。但那身躯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又站好了,直挺挺在邺王面前。
“你可知道,朕就快一统天下了!”邺王极为讽刺地看着瑞臻:“当年你说要杀我,恐怕快要来不及了。”
瑞臻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不语。邺王“啧啧”道:“都快咬出血了,这么不甘心么?”
说话间上前一步,状似想托起他下巴。
这动作十分之轻佻。若是说六年前还瑞臻还是孩童时做出可以理解,此时显然带了些调笑和蔑视的意味。
瑞臻狠狠后退一步摆脱他,而容轩也上前站在他身侧。
邺王饶有兴致地看看自己落空的右手,勾起一个微笑:“似乎比朕想象的有趣。不过……还太早。”说罢竟不再理会瑞臻二人,转身出去了。他身后的侍卫也瞬间撤了干净,大殿里就剩下瑞臻和容轩二人。
瑞臻这才长舒一口气,下意识抓住容轩的手。容轩正想说“不妥”,却察觉他手心潮湿,还在不断微微颤抖着,便没有做声。
这一晚,不知道陈宫中有多少人度过了不眠之夜。瑞臻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却从福禄那里得知邺王已经离开了。
数百人马,何时离开,竟然没有一个人知晓,邺王就这么静悄悄走了。
瑞臻想不透他的来意,但是他心中总有个不祥的预感。这预感让他倍感耻辱,同时还有几分心慌。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在邺王离开的第十日,瑞臻屏退随从,独自一人到了沈凤臣所在的太医院。
“皇上!”沈凤臣一见瑞臻,惊讶地叫出声:“您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招呼人来侍候。
瑞臻制止了,自己到太医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说:“朕决定了。”
沈凤臣霍然抬头,只听见陈王一字一句地说:“朕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