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火》白绛

3、第 3 章

　　我和他，从孤儿院走出来。

　　他比我受到的苦难更多，但他仍然温柔，他从小被院长性侵，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他整日里病恹恹的，不喜欢说话，和其他的小朋友都不同，我为了能接近他，制造了好些个靠近他的机会。

　　最终我如愿以偿，他和我熟悉了，甚至依赖我了，愿意喊我一声哥。

　　我们是素昧相识的两个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我九岁那一年，带着他从孤儿院里逃跑，远离院长的魔爪，冰天雪地里，我们俩站在寒风凛凛中，他牵着我的手，我紧紧抓着他，被冻得瑟瑟发抖，我问他确不确定跟我走，我什么都没有。

　　我现在还记得他的话，那个雪白的小脸蛋，暴露在冷空气中，没有御寒的衣物，呼出热气，对我坚定地说：“嗯。”

　　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以后会有。

　　我发誓。

　　那个时候看见他，在冰天雪地里，看他被冻得颤抖，我就决定，我这辈子什么也不要，我拼死拼活，也要给他丰富的一切。

　　我要他无忧无虑，要他自由自在，要他在我给他的梦幻城堡里，在我的保护伞下长大，生存，过完这平安，平稳的一辈子。

　　后来我做到了，我拼命读书，为了以后有更好的出路，我拼命打架，为了建立起自己的恶名，以给他更好的保护，我在学校里的标签是“学霸”和“校霸”两种，没人能理解好好学习的人怎么会这么坏，怎么愿意和混混为伍，我没有解释过，他们不懂，我不需要他们懂。

　　后来我上了大学，他一个人在家，我们有了第一次分离，他很是想念我，每天都要给我发消息，我也很想念他，每天和他保持着联系。

　　有一次国庆节，他顶不住想念，冒雨跑来找我，我很是生气，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下着大雨，他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见到我时对我明媚地一笑，我很想责怪他，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心都化了。

　　因为分离，我们没办法长久的相聚，大学时我做着各种兼职和工作，不放过任何机会，慢慢地，我赚的钱越来越多，我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我的圈子开始丰富起来，因为我长得不错，所有认识我的人，每个人都要夸一夸我，说给我介绍对象之类的。

　　我都没有答应，因为我爱我弟弟，我想事业有成之后，稳定了一切之后，我就向他摊牌。

　　可是后来，一件事改变了所有的路线。

　　因为我离开太久，我弟弟也认识了很多人，他当时和一个叫盛宁的人走得很近，我那乖宝宝的弟弟跟他一起学会了抽烟，喝酒，泡酒吧，打架，我回来那天看他穿着皮衣坐在酒吧里时，我把他拎了出来，当众打了他，我下的是死手，因为他触犯了我的底线，我不要他成为跟我一样的人，他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我痛恨地打他，可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求饶，而是说：“哥，我想你了，你抱抱我。”

　　路廷轩爱我，比我爱他更早，他隐瞒的更深，我们都因为自己的顾虑没敢坦白，我们都害怕自己的心意给对方造成困扰，我们年少时相恋，却从未相知。

　　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出现了很大的隔阂，我对他很失望，离开很久，为了惩罚他，我不想回来，故意晾着他，不回他的消息，不回他的电话，我在外面泡了很久，上着学，打着工，那会我一个高中校友联系了我，他叫柳寻。

　　那段日子，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开导我，说我弟弟长大了，有些事情是自由的，我那会对他太失望，工作上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一直是柳寻跟在我身旁。

　　渐渐的，我和我弟弟的关系越来越不好，是因为他发现了柳寻的存在，他说他不喜欢柳寻，我斥责他不懂事，我想着柳寻在我面前为他说话，他却说自己不喜欢别人，我越来越讨厌他，在后续一系列的生活状况里，我被折磨的身心俱疲，那之后我只想要一个安静，安稳的空间，有一个懂我，陪伴我的人。

　　可是偏偏，我弟弟很不乖，他闹出了更大的问题。

　　他杀了人，不止一个。
　　他简直是个疯子。

　　他开车撞死了那个性侵他的院长，这件事没有被发现，可是他告诉了我，他对我从来没有谎言，就连杀了人这种事也敢告诉我，他不怕我出卖他，对我信任到一种极点。

　　我却觉得他疯了，他真地疯了，这件事我恐慌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直视他，我觉得他变了，一瞬间就变了，不是乖乖听话，回到家安分地写着作业，等我回来的路廷轩了。

　　他杀了院长，我不知道他有多恨，但他杀了他，这让我惶恐极了。

　　再后来，他又害了个名叫陈佳丽的女生，陈佳丽是他的同学，她在学校里得知了我和柳寻的事，开始带头造谣，诋毁我们，我的弟弟已经疯到，连听到别人对我的诋毁也不行，他在雨夜里把人从高空推了下去，摔成了肉泥。

　　我心惊肉跳，我不知道他怎么了，那段时间的他简直就是个疯子，在我被他折腾的受不了时，柳寻一直陪在我身边，没错，我爱上他了，比起爱，我想我觉得他就是我要的安稳，我的初心变了，在不知不觉中。

　　后来我和柳寻结了婚，我的弟弟便疯了，他一直有心理疾病，从小时候被性侵以后，他其实就不正常，但是他没表现出来，跟着我的那些年都很好，是柳寻出现以后，他才变得失心疯，从小造成的心理疾病便开始发作，杀人就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现。

　　他有妄想症，我陪他诊断出来的时候，不太敢相信，他倒是没说话，那段时间没有来骚扰我，一个人默默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

　　几天后，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见他，他让我和柳寻离婚，我觉得他无理取闹，没理会他，那会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达到了事业有成的地步，我每天泡在公司里，连家也不想回，我不想去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脸。

　　我连续几日没有见他，把他逼疯了，他威胁我出去见他，我烦躁极了，说了句“你去死吧。”

　　然后，他就真地去死了。
　　他站在路边，被车辆撞飞，我从公司里下来，看到浑身是血的他，我的手都在发抖。

　　我嘶吼着喊着人，把他送进了医院，他昏迷了很久很久，我很后悔，我明知道他不是个正常人，却还对他说这么狠心的话，我懊悔不已。
　　后来他终于醒了，我打算将功补过，好好对他，可是他骗我出去给他买荔枝，我去了，回来后他便从医院里消失不见，我找遍了整个城市，整整一周的时间，也杳无音信。

　　再然后，他就被宣布了死亡。
　　我不知道他死在了哪里，但是邵坤告诉我，路廷轩死了，我弟弟死了。

　　我不相信，我一直在找，只是一直无所获，一直到今天，我等他等了四年，他还是没出现，我便终于可以相信，他真地死了。

　　我坐在书桌前，回忆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我想着那天雪夜，六岁的他跟在我身边，紧紧抓着我的小手，坚定的语气，说愿意跟我走往后未知的路。

　　我们相互取暖，他踮着脚尖，为我剥去额头上的雪花，我从路边捡到一顶帽子，盖在他的头顶，捂着他的耳朵，好像那样就不会冷，他被冻得发抖，我好害怕，他以后会过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

　　他是我的弟弟，亦是我早已放在心尖的人。

　　我会给他一个宽大的城堡，他会永远住在里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切，我会把他永远捧在手心里，藏在自己的怀里，在夜里我们不用挤在窄小的床上，不用在雨夜里住在漏水的，没人要的破房子里，不用在那房子的主人突然回来，我们狼狈地卷铺盖离开，在垃圾堆边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我做到了，我许诺给他的东西我都做到了，我保证了一切，唯独这颗初心没有守住，我贪恋外界的温暖，被世俗影响，我追求了刺激和新鲜的人，爱上了我什么都有时，愿意陪伴我的人。

　　却忘记了那个……我一无所有，也愿意跟着我从孤儿院里逃出来，把往后余生都交给我，陪我一起走过困苦的人。

　　现在我把一切都丢掉了，可是那间小屋也回不去了，那地方被拆了，我只能找一个相似房型的屋子，苟且偷生。

　　这一次我仍旧什么也没有了，但那个小朋友也不在了，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对我们双方来说，彼此才是世界。

　　我提笔写下忏悔词，我在年少时给他写过情书，我在日记本里向他表白过，现在我书写着自己罪孽的一生，我希望有来世，如若没有，便让我也得了妄想症吧，我想在自己为所欲为的世界里，去放肆地爱他。

　　喉咙突然涌上一股热流，我咳嗽了一声，书桌边都是血，我已然习惯，烟抽多了自然有疾，纸张上也被溅了鲜血，我没有理会，因为我的力气正在消失，落下最后一笔，我仓促地收拾着桌面，将写好的信封塞在花盆下，君子兰已经死了，我没照顾好，只剩下枯萎的枝叶。

　　我趴在书桌上，摸着那封信，用尽力气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逐渐睡了过去，我累了。

　　窗台的风吹着发丝，吹着我手上的纸张，明媚的阳光打在轻柔的笔迹上，阳光在文字上跳跃，舞动，将一个人的忏悔昭告在日光下。

　　尾处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却是我奢望的下辈子。

　　“路廷轩，对不起。”

　　会有下辈子吗？梦境也好啊，我期望爱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我再不遮掩，我要放肆地爱他，任何人不准接近他，他是我的，只有我能爱他，亦如他只爱我。

　　我不知睡了多久，但我却明显地感觉到，灵魂从身体里抽出，我是不受控制的，被指引着走向什么地方，游荡在无人的街角。

　　在我面前的一条小巷子让我觉得有些面熟，我忍不住走过去，穿过小巷，来到了一所学校的面前。

　　“山城一中。”

　　学校的名字和我的母校一模一样，这样也挺好，听说人死前，过往会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播放，我亦如此，我看着那所学校，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我记得这里被改过了，连带超市，道路，附近我们的那所出租屋，都被上面整修了，没想到我还能看到它以前的样子。

　　真好。

　　我沿着道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寻找，去找我和他一起生活的小出租房，我看到了，那个坏了的路灯还在，上面还有我刻的名字，我走上前，看着他名字的缩写，那是我没事拿刀子在上面刮的。

　　没想到这还会有，我惊喜不已，抚摸着当年的笔记，我喜欢这个梦，我喜欢这样的画面，这是我这么多年想梦见却不能有的画面。

　　果然，老天垂怜我了，他给了我机会，让我在死前回忆这一生的时候，还能重游此地。

　　我走向了那个破败的小屋。

　　推开门，一切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张桌子，两张椅子，简陋的客厅，还有一间卧室，我们俩总是挤在一起，他习惯睡在我的怀里，而我也喜欢拥抱着他而眠的感觉。

　　窗台上有一盆君子兰，不似我养的那盆枯败，那是生机勃勃的，被照顾得极好，一如他在的时候。

　　我推开卧室的房门，想看看我们相拥而眠的房间，结果房间里的陈设我还未来得及欣赏，却看到了里面一个人影。

　　瘦小的背影正在换衣服，纤瘦的脊背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我尽力养他了，但是他长不胖，体质如此，我保证他的营养均衡，可是就是长不胖，当年我可急死了，看着他瘦削的模样，我生怕他以后会有什么疾病。

　　他背对着我而站，我终于看见了他，四年来，他终于愿意重新入我的梦。

　　我看到了他，是不是代表我的意识也要消散了？我该死了，该下地狱了……

　　“轩儿。”我喊他，轻轻的一声，我不怕惊扰他，因为他是潜意识造出的灵魂，我是即将消散的亡魂。

　　我满眼贪恋地望着他，半刻都不能移开眼，我怕下一秒他就消失了，或者我消失了，这四年我太想他了，如果可以，我好想抱抱他。

　　可是亡灵之间能够相互触摸吗？

　　不管了，我好想他，就算他永远感受不到，就算这是我的幻想，我也想抱他。

　　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将那瘦弱的脊背拥进怀里，温热的躯体传来真实的触感，这让我很意外，便更加贪婪，我收紧双臂，再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加真实的梦境，仿佛他就在我的怀里呼吸。

　　“哥？”他叫了我。

　　我的肩膀一抖，双臂缓缓松开，我以为我听错了，但是我怀里的人回过了头，那张稚嫩又年少的脸，撞进我的回忆里。

　　“你怎么回来了？”他回过头，衣服还没有穿好，茫然地望着我说：“我回来换件衣服，不是逃课啊……”

　　他着急地向我解释，而我已经楞在了原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你……看得见我？”我语气微颤，我弄不清楚这一幕是怎么回事，他不仅像个活人一样落在我的怀里，他还看得见我，还可以和我说话，他……好像真地活着。

　　“你怎么了？”他抬起手，摸上我的额头，掌心的温度是完全真实的，“生病了吗？”

　　我的瞳孔收缩，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我不敢相信，他活着，我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