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琼花》雾谷晴岚

5、第 5 章

　　【一】

　　刚刚放过七天假期，苏夏那习惯睡懒觉的生物钟还没有调整过来，昏昏沉沉地睡过了周一上午的前两节课，直到做完课间操，呼吸了些清凉的新鲜空气才清醒过来。

　　第三节是数学课，苏夏看着满黑板的函数图像，弯弯绕绕的粉笔字她一个都不理解，艰深的数学公式像是在嘲讽她的无知愚钝，少女逐渐感到憋闷不已。她眼神空洞地盯着黑板，内心却在深思熟虑，如果辰旭还是不愿意理睬自己，那还是给他写张字条更为合适，兴许递字条他就会看了呢。于是她在几本记了两页就闲置的笔记中间来回翻找，终于找到了江银岚给她用来代写情书的信纸。少女铺开纸，拔开笔帽，郑重其事地深吸一口气开始写信。

　　写到一半，教室里突然响起高昂洪亮的手机铃声，由于之前教室里实在太过安静，把苏夏都惊得颤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循声回头，正看到江银岚从桌膛里堂而皇之地拿出了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阿正吗，正上课呢有话快说……”所有同学，包括苏夏在内简直目瞪口呆，这么光明正大地把手机带进教室，还在课堂上接听电话，在崇华可是记大过处分的大罪！

　　程老师教书多年，见过的调皮学生很多，早已波澜不惊，他脸上还是挂着慈祥的微笑，声音却已经降了好几个调，“江银岚同学，上课时间把手机收起来。”

　　“……好的我马上过去！”江银岚并不理会程老师的提醒，反而挂掉电话从教室的后门冲了出去，且江银岚不愧是三千米长跑的冠军，眨眼工夫他就没了踪影。程老师本以为江银岚只是上课捣乱，却没想到这小子竟敢直接擅自离开教室，这样一来，课堂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程老师的眉头一皱，那事情就严重多了。

　　“秋风原，去把他追回来，何诗去告诉张老师。”教学已经被严重干扰，程老师干脆合上了教案，让他那备受重视的数学课代表秋风原代表自己去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顺手拉了把椅子坐在讲桌旁耐心等待。苏夏不禁佩服程老师的沉稳缜密，看来这德高望重的年级长也是实至名归，非他莫属。

　　“你们看，那是不是江银岚！”程老师刚坐下不到一分钟，临着南窗坐的同学就指着跑道上的身影辨认。程老师赶忙向窗外望去，大家也争先恐后地凑到窗前看热闹。那少年一改往日的懒散困倦，朝着草坪上正在上体育课的人群跑过去，他奔跑的方向，苏夏已经猜到了，是坐在草坪上捂着小腿的美少女顾谣。也只有顾谣能让江银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到他喜欢的人身边了。

　　江银岚正在奔向他的所爱，22班人群中却突然闪出个男生抢先一步扶住了顾谣。顾谣朝男生笑了笑，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借势站了起来。那奔跑的少年就像是突然降下了帆的船舶，无力地摇晃着往前踱了两步停了下来。苏夏仔细瞧了瞧，扶起顾谣的男生，正是和她同班的许炳熠。

　　苏夏看了看唐依依，她本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看到失落地怔在原地的江银岚，赌气般努努嘴，回到座位上坐着了。是啊，自己喜欢的人正热火朝天地喜欢着别人，这种酸涩不甘的感觉，苏夏可是体会得异常深刻。

　　“至于咱们两个……就多照照镜子吧……”苏夏眯起眼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镜像，厚重的额发让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只看到自己紧抿着的嘴唇。那日在强烈的阳光下，内心最深处被蒸腾而起的声音又再次在脑中响起，似余音绕梁，像是在对唐依依说，像是在对江银岚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是啊，她何尝不是同唐依依一样，会嫉妒别人拥有的美好和爱，而苏夏审视这黯淡无光的自己，那自卑感总将嫉妒感排挤得无处存活。

　　【二】

　　数学课突发事件的结果是，江银岚同学垂头丧气地被秋风原带回了教室，在张老师一顿严肃的批评教育之后被没收了手机，提了书包停课回家。快到午自习时间，季秋邀请苏夏到教室外面转转。苏夏正好要等辰旭回来给他递道歉信，正好来了个人给自己壮一壮胆，因此欣然答应了。

　　二人并肩闲聊了片刻，季秋戳了戳苏夏，“你看，好像是辰旭回来了。”

　　苏夏急忙扭头看，走廊里人不少，但凭借着辰旭那好看的长腿，苏夏一眼就看到了他。长腿少年微微垂眸，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提着饭盒不疾不徐地走近苏夏与季秋二人。

　　“那个……辰旭……”苏夏赶在辰旭走进教室之前叫住了他。

　　“有事吗？”辰旭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苏夏的眼神十分冷漠。

　　“这个……对不起。”苏夏语无伦次，双手递出手中的信封。

　　辰旭隔着窗玻璃看了看教室内，发现温萤正看着自己这边。他急匆匆地将信封拿到手上便进了教室，留两个女生在走廊上面面相觑。

　　季秋目送着辰旭回了教室，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夏，“说过多少次你都不听，别太主动了，你从初中到现在吃过的闭门羹还少吗？还有，这件事你有什么问题啊？为什么要跟他道歉啊？”

　　苏夏讪讪地干笑，觉得季秋明媚的笑容里藏了刀。

　　“这种一根筋的男生，空有副还算看得过去的皮囊，也就苏夏你单纯善良还看得上他。把他晾着吧，你有这工夫替人家背锅，做点什么事不好……”

　　“这种大男子主义的男生我见得多了，身边出现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妹妹，就保护欲爆棚得好像自己能拯救世界……”

　　“发生这种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是朋友跟我说我才知道，以后再这样被欺负，别说咱俩认识……”

　　单纯善良。

　　季秋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地教育苏夏，苏夏却只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形容词。季秋并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苏夏有种被人嫌弃缺心眼的感觉，显然她并不喜欢被打上这样的标签，好像人人可欺似的。

　　见苏夏有些跑神，把自己的话都当了耳旁风，季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苏夏的手臂，“行了行了，不说你了，心里全是男神，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下次发生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找不到我就打电话。”

　　季秋还是像初中时苏夏刚认识的那样，总是愿意站在自己的前面保护着她。自从上了高中，经历了太多的不和平，此刻看着老朋友，苏夏警惕着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感动得连鼻尖都有些酸酸的感觉。

　　午自习的上课铃声响起，苏夏告别了季秋回到教室坐着，许久没有理睬苏夏的依依却主动来找她说话。

　　“夏夏，昨天我来上学，在路上发现了些有趣的事情，这周末放学你陪我去看看？”

　　苏夏看着神秘兮兮的唐依依，也不禁有些好奇，“什么有趣的事情，还要专门拉上我去看？”

　　唐依依俯下身子凑近苏夏的耳朵，“其实……你早就知道江哥喜欢的人是22班的顾谣吧。”

　　唐依依突然严肃的答非所问让苏夏不知怎么向她解释，只能应声承认，“嗯，抱歉没有尽早告诉你。”

　　“没什么。跟季秋请个假，周末放学和我一起走吧，我发现的事情你看到了肯定也觉得有趣。”

　　“嗯。”

　　唐依依的微笑，在别人看来就和其他恬淡可爱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区别，但苏夏捕捉微表情的能力异常敏锐，她看得出来，唐依依现在的心态近乎于看好戏，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周末将她的一些猜想见证为事实。

　　苏夏甚至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和她走这一趟，如果不去，她可能会一直担忧依依惹出什么大乱子。不过她也想了解依依到底在想些什么，既然对她将信将疑，不如通过更多的接触来打消对朋友的怀疑或者证实自己的顾忌是对的。

　　【三】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难得张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拖堂，苏夏在放学的欢呼声中抄好黑板上各科老师们布置的作业，收拾好书包站了起来。唐依依朝她递了个眼神，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

　　苏夏跟着唐依依气喘吁吁地挤上了1路公交车，大巴车七拐八拐地驶入了离学校两公里远的老市区。老市区地处圣城市中心地带，由于经济原因还没有被开发改造完全，上世纪末风格的职工家属院和低矮的砖瓦房连墙接栋，鳞次栉比，和老市区外围新盖起的整齐又鲜亮的高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苏夏每次到这里都有种穿越到小时候爷爷奶奶家的感觉。

　　两个少女在老街口下了车，苏夏还未踏上人行道，身后飞速驶过一辆运载家禽的大货车，将地上的灰尘扬起了三尺高。苏夏捂住口鼻，还不忘发发牢骚，“这地方原来有这么脏乱差吗？”

　　唐依依掏出了两个口罩，递给苏夏一个，自己也把口罩戴好，“这么个穷地方，还没有完全人去楼空就不错了，反正我是一次都不愿意来。”

　　“所以我们来这么个穷地方为圣城市人民净化空气吗？”

　　唐依依环视四周，最终把视线落在一家便利店，“走，我们去那个店里等。”

　　“等什么？”

　　“等下一趟1路车来。”

　　……

　　等了没多久，苏夏就看到标着大大的“1路”字样的公交车慢慢悠悠地驶过来，她不禁开始全神贯注地看那公交上会走下什么样的人物。唐依依一边喝着刚刚买的热可可，一边玩味地笑着看窗外。

　　公交车停稳的瞬间，车门“呼啦”一声朝两边折叠起来。有几个穿着崇华中学校服的学生穿插在路人中陆续下了车，苏夏看清了那些学生，只有顾谣一个人她是认得的。

　　“你让我来看的是顾谣？你跟踪她做什么？”

　　“走吧，有趣的在后面。”唐依依并不理会苏夏的疑惑，只是拉着她离开便利店远远跟上了顾谣。

　　女生们跟着顾谣在老城区的小巷子间来回穿梭，一刻钟的功夫，秋日的天空便已开始昏黄。苏夏从来没有放学在外逗留的经历，她不免有些焦急与害怕。正跑神想着晚回家怎么跟爸妈交代，随着自己脚步渐近听得越来越清楚的不太和谐的吵闹让少女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你就是又想找那男人了！你找啊！找啊！看他还理你吗！”中年男人粗暴的声音，每句嘶吼都伴随着巨大的击打声，房子门口站着个脸盘气得通红的男人，他的拳头，正结结实实地落在旁边躺倒的女人身上甚至脸上。唐依依和苏夏找了个墙角猫着身子，苏夏害怕地屏住呼吸，她能瞄到前面破败的平房门口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玻璃和碎瓷片，有些看起来仍然崭新，有些已经蒙尘，可见这户人家不止一次发生冲突，且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住手！”顾谣见状却完全不畏惧，连忙跑上前去制止中年男人发狂般的举动，倒在地上的女子顺势站了起来，但又被男人粗暴地一巴掌打倒在地。

　　“谣谣，你别管，去你小姨家。”女子半躺在地，用一只手护着受伤的腰，声音却是反常地冷静。

　　顾谣没有理会女人的安排，将斜挎着的书包卸下摔在地上，走上前与男人对峙，“你还敢来欺负我妈妈！现在马上走！不然我还报警！”

　　男人脸上满是嘲笑，“我跟你妈还没离婚，你报警有屁用！丫头片子，白养你几年，连声爹都不叫。”

　　“呵，瞧瞧你这副样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顾谣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愤懑与不屑，和在学校时的岁月静好光彩照人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顾谣的家庭，竟然是这样不堪。

　　“和你妈一个德性！反了你了！”男子再次被顾谣的嘲讽激怒，毫不犹豫地朝着少女的脸庞扇了一巴掌。

　　苏夏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去，身后的唐依依及时按住了她的肩膀，“你疯了，别给自己惹事。”

　　“可是……”

　　唐依依压低了声音，“你这样贸然上前，顾谣会很难堪吧，而且我们来跟踪她的事情也会暴露，她怎么会承你的情？被她的继父打一顿倒是有可能的。”

　　苏夏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看来今天只能在这个墙角隔岸观火了。她看到顾谣用手腕擦了一下嘴角，莹白如玉的手背上沾着鲜血，触目惊心。苏夏想，江银岚一定不了解顾谣的家庭，否则他那么在意顾谣，看到她受到这样的伤害，一定会发疯的。

　　顾谣的继父此时还没有解气，他从小院门口的架子上随手抄起了一个酒瓶子居高临下地指着地上的顾谣妈妈，“把钱给我准备好，明天我来拿，要是还没有，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他将酒瓶子朝地上一摔，本来就千疮百孔的地面上瞬间又多了一层墨绿色的碎玻璃，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顾谣这个时候才放下了戒备，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开始大口喘息着，她的呼吸中夹杂着细小的哽咽声。女人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顾谣温柔地搂在怀里，在母亲的怀中，少女终于释放出了心中的委屈，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没钱！没钱给你！你这个无赖！”

　　顾谣在学校无疑是很多男生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拥有着无数少年们的爱慕与拥戴，但是当她走出了校门，她要面对的竟然是残暴无赖的继父和孤立无援的母亲，还有看起来与她的形象不甚相配的贫穷家境。苏夏怎么也没有想到，依依想让她看到的，居然是这种糟糕的场面，她也在心中猜想着，为什么依依要带她来跟踪顾谣，不过她想，依依这么做的目的，一定和江银岚有关。

　　哎，果然是爱情使人疯狂啊，苏夏不禁摇头叹息。

　　唐依依上前两步挽住苏夏的手臂，“其实，我只想让你知道，江哥的女神真实的模样，他们俩的家境判若云泥，顾谣根本就配不上江哥。我说的话江哥听不进去，但如果你劝一劝他，应该是很管用的。”

　　苏夏此时捕捉到了一个细节，江银岚在学校从来不曾炫耀过自己的家境，一周在校五天只穿校服，上下学全靠自己骑单车回家，甚至连苏夏自己了解到的情况都是江哥主动透露给她的。她不禁觉得奇怪，唐依依究竟是怎么了解到了江银岚的家境呢？不过这只是小事，如果让她把今天看到的所有都告诉江哥，只为了让江银岚死心，她觉得伤害了顾谣，自己做人也不够光明坦荡。

　　苏夏觉得心里有些乱，只对依依说了一句“你让我好好想想”，就告别了絮絮叨叨的依依，踏上了归家的3路汽车。

　　【四】

　　这趟去老城区的“冒险”延迟了苏夏回家的时间，3路汽车刚刚经过崇华中学站，车窗外便已暮色四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外面的点点灯光透过玻璃上的水雾折射进车厢，看起来斑驳而朦胧。苏夏没有带伞，托着腮思考着如何能够不淋雨从车站走回家。这时，从公交车前门上来了两个人，好巧不巧，是辰旭和温萤。

　　简直冤家路窄。

　　还好天色已晚，他们两个并没有看到自己，苏夏将唐依依今天递给她的口罩重新戴了起来，口罩和刘海完美合作，将苏夏的脸几乎全部挡住。

　　将双手裹挟在校服外套口袋里，苏夏顿时觉得自己像隐形了一般踏实。辰旭和温萤两人到了车厢后面也没有发现车上正坐着苏夏，正正地并排坐在了苏夏的前面。两人中间有奶昔的味道传来，是她不喜欢的芒果味，苏夏隔着口罩抹了抹鼻子，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本最大的书翻开挡住自己的视线。

　　眼不见心不烦嘛。可她还是感觉自己的心里酸酸的，她明白，自己在吃醋，且无可奈何。

　　“阿旭，下周要期中考试了，可不等式那章我还是不太会耶。”

　　阿旭。温萤叫他阿旭。

　　“没关系，这周末我帮你补，”辰旭的声线虽冷冷的，却十分好听，让苏夏听之便为其小鹿乱撞，“老规矩，帮忙带带政治历史。”

　　“啧，你帮我一科，我却要帮你两科，我亏大了啊。”

　　虽说辰旭是自己的完美男神，但苏夏还是不禁翻了翻白眼，男生果然对文科永远都是束手无策的。

　　“下次还请你喝茶，老地方。”

　　温萤撒娇般哼了一声，“那个店我可不敢再去了，再遇上莫名其妙的人就不太好了。”

　　辰旭叹了口气，“没想到苏夏和向攸美是一伙的，她从来好脾气，不知道为什么上了高中就变成了这样。”

　　苏夏听到了两人在议论自己，将手中的书抬得更高，生怕他们发现自己就在身后。她很紧张，不知道那封解释信是否已经奏效，自己在辰旭心中的形象是否有所改观。

　　“不管怎样，恃强凌弱总是不对的。”温萤吸了一口手上的奶昔，“但我觉得，依据你对苏夏的描述，她还不至于恶毒到组织一大帮人来找我的麻烦，她也没这个能耐。所以我讨厌的是她们，不单单是某个人，而是她们全部。”

　　“什么意思？”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辰旭静默了几秒，“以后让我来保护你，行吗？”

　　“你拿什么保护？”温萤的语气依旧不温不火，反应快得惊人，但声音里有明显的笑意。

　　“就凭我喜欢你。”辰旭一字一顿，好像生怕温萤听得不够清楚，甚至想要让苏夏也见证到他的情真意切，“我、喜、欢、你，从开学就是，以后也一直会是。”

　　心里像是有一架钢琴，在低音区被重重地拍下了好几个琴键，我喜欢你这四个词，头一次听起来这么像一个暗□□的名字。她喜欢的男生，终于没有等待她努力获得认可，喜欢上了一个大家都不怎么喜欢的女孩。虽听季秋说辰旭向温萤告白过，但道听途说明显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人心。

　　他们后来说了什么苏夏没有注意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重力的作用下往下坠，无力感肆意在四肢躯干蔓延。她觉得自己这两三年来一直努力在心中种下的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那根系发达得让人啼笑皆非。她咬紧牙关抿着嘴，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握紧了手中的书本，就这样坚持到了温萤下车，辰旭依依不舍，坚持和她一起下车步行送她回家。

　　后来，苏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拿出钥匙开了门，客厅刺眼的灯光照在手上，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因为紧攥的动作脱力，正微微颤抖着，连手指的关节都有些苍白。

　　妈妈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从厨房走了出来。

　　“是谁家的小宝宝回来啦？给你做了好吃的糖醋排骨噢~”

　　苏夏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妈妈，穿得很齐整的羊毛大衣外面挂着件沾了些油渍的围裙，显然是刚回到家就匆忙准备做饭。在外她是同事钦佩学生尊敬的小学老师，在家她依然要忙忙碌碌地抄起锅铲为家人做一顿热乎美味的晚饭。

　　妈妈明显看出了苏夏状态不对，将身上的围裙脱在一边，走上前来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夏自知这种事情不好告诉父母，只是摇了摇头，但喉咙里再也压制不住哽咽，“妈，我没事，我哭一会就好了。”

　　苏夏的妈妈对苏夏今天回来这么晚有些疑虑，但深知苏夏不想让家人担心的秉性，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房间休息一会吧，一会你爸回来咱们就开饭。”

　　“……嗯。”

　　“但是记得，有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一定要跟妈说，爸妈都帮你顶着呢。”

　　“……嗯。”苏夏听到这些，感觉自己更想哭了。

　　回到房间关上门，苏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感觉有些落寞，便打开了电脑。登上□□，班级群里“99+”的消息提示明显提醒着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刚发的帖子，那回帖都破两百了！”

　　“有图有真相啊！”

　　“我刚刚也看了，简直惨绝人寰。”

　　……

　　没头没尾的八卦，看得苏夏头晕。她关了还在嘀嘀响的聊天框，打开浏览器进入了崇华中学的贴吧，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与今天所见画面完全重合的照片，照片里顾谣的手上还沾着从嘴角擦下来的血，她身边躺着的母亲能被看得清清楚楚。从照片上这个视角来看，相机的位置明显就在自己待过的那个墙角，那么拍照片的人显然就是唐依依了。

　　苏夏刚要找唐依依质问，屏幕右下角的小企鹅急速闪烁起来。

　　“夏夏，我没想到你这么狠啊，居然拍照片传贴吧。”

　　苏夏皱了皱眉，仔细确认了一下对方的名字，没错，是依依。

　　苏夏这时才慢半拍地回了一句，“我没拍照片啊。”

　　“不是你拍的？”

　　“你看到我拿出手机了吗？”

　　“……奇怪。”

　　唐依依没有再多说，跑到群里加入了同学们的八卦。少年少女们对一件事情的专注时间总是很短，群里的话题很快就从顾谣变成了《红玫瑰》这首歌，又从这首歌变成了陈奕迅。让她感觉到奇怪的是，江银岚在这场以顾谣为中心的讨论中，始终没有出现。

　　苏夏意兴阑珊，点开了自己的空间，从网上找了张下雨的非主流图片贴了上去，还将自己的□□昵称改成了“心已破碎”，对着电脑屏幕又落下了两滴泪。门外锁孔再次传来钥匙旋转的声音，看来是爸爸回来了，苏夏遂关了电脑去客厅吃饭。任她再忧郁，却是怎么也拒绝不了美食的。

　　【五】

　　再次返校，苏夏便得知了辰旭和温萤在一起的消息，她并没有刻意去打听，只是温萤收周末作业再次被同学挑衅时，辰旭直接拉着她的手向全班宣誓要永远保护她，这举动太过轰轰烈烈，令整个年级的女生都艳羡不已，两个人在一起的“喜讯”也自然不胫而走。302的各位并没有像别人一样将这段佳话大肆宣扬，反而朝闷闷不乐的苏夏投去同情的眼光。

　　苏夏的眼皮直跳了三节晚自习，下课之后，心烦意乱的她干脆将手里的卷子揉成团丢在一边，起身回寝室睡觉。第二天早上，突如其来的降温让来不及加衣服的苏夏直接感冒，头痛鼻塞的她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天，更可怖的是，期中考试接踵而至，苏夏撑着头咂了咂嘴，慨叹自己真是命途多舛。

　　于是，期中考试的三天，苏夏过得极其煎熬，第一天上午的语文尚且有充足的时间让她擤擤鼻涕，到了下午，仅有两个小时时间且高深莫测的数学考试让她答题期间都没有放下过笔，然而即便如此，考试结束铃响，她还是空了整整两道大题。她看着那两张被自己演算得满满当当却乱七八糟的演算纸，自己的思路有多么凌乱，全部体现在这些潦草慌张的字迹之中了。

　　接下来的两天也是如此，当最后一门科目的收卷铃声响起，苏夏内心暗喜，终于结束了这好几轮非人的折磨。苏夏回自己教室收拾了书包上楼找季秋，却在教室门口被温萤拦住。

　　苏夏面无表情地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温萤，她再宽容大度，面对着自己喜欢的人的女朋友，也是很难给她一个客气的笑脸，且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温萤没有好感。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温萤难得笑了笑，“对于温和善良的苏夏来说，这种表情已经算得上厌恶了吧。”

　　苏夏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不甚自在地将书包往肩上提了提，“温萤同学，有什么指教？”

　　“不敢当，这个给你，”温萤递给苏夏两个信封，一个是自己曾交给辰旭的解释信，另一个信封她并没有见过。

　　“这可不是阿旭的回信，你的信被人掉包了，换成了给我和辰旭的恐吓信。”

　　苏夏难以置信，将那陌生的信封打开展开信纸，那上面的文字刻意模仿着自己的字迹，但每一句都是极其恶劣的污言秽语，让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看了看苏夏紧皱的眉头，温萤断定苏夏并不是能说出这种脏话的女生，也许苏夏不像那几个女生阴毒，却也实在傻得让她想笑。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只有些许嫉妒而已，我也对你没有恶意，只是上次你确实不应该参与她们的暴行。既然你跟辰旭写信解释，信中还提及对我的歉意，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别替人背锅了，特别是她，你最好离她远点。”

　　苏夏的声音有些幽幽的，“你说的是向攸美吧，她是副校长的女儿，你不怕吗？”

　　温萤闭了闭眼睛，像是在默认，“但我不怕她，我既然有勇气和辰旭在一起，就不会对任何一个喜欢辰旭的女生露怯。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和辰旭解释清楚了，他不再会对你有误解，你依然是那个和善的苏夏。”

　　苏夏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口气，“谢谢你。”

　　“你既然谢我，我就再送你三个字，做、自、己。”

　　“做自己？”苏夏看着眼前外貌像是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她承认，温萤刺痛了她自己一根不起眼却十足敏感的神经，第一次让她感到这个女孩能得到辰旭的喜欢也并不奇怪。更有甚者，她可能猜到了为什么自己得不到辰旭的重视和青睐。

　　温萤说完便离开了，留苏夏一个人在楼梯口发怔良久，直到季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才回过神来。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沉默寡语，季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考虑到刚刚考试完，还是打算让苏夏自己静一静调整心情。

　　车窗外光线昏暗，苏夏呆呆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她记得季秋经常这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但她从不知季秋在想些什么。她看到，自己厚厚的头发遮住了眼眉，只能看见毫无表情的下半张脸，鬼使神差般，苏夏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掀开了刘海。

　　少女的眼瞳像一湾澄澈无比的湖水，眉毛细长，眼尾上挑，却透着些许凉薄。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有些像幽深而清冷的黑洞，仿佛要将一切伪装与造作都收进深渊，连自己都不敢注视太久。

　　某些内心深处的东西，越是掩藏，就越是容易被其反噬。

　　苏夏并不喜欢这种天生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便将刘海又放了下来。

　　久处校园，苏夏始终羡慕受欢迎的人，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有时甚至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别人。她独自掩藏着这一湾清寒的湖水，抬起嘴角去散发阳光，因她将积极向上伪装得浑然天成，苏夏猜想，辰旭一定认为他和温萤在一起的事情并不能使苏夏感到任何悲伤。

　　也是，大家都对头顶的阳光习以为常，当火伞高张，没有人会注意太阳也会出现黑子和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