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呼唤你的名字》石希

36、第三十六章

　　艾琳娜的死，使一班的同学，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黯然悲伤中。

　　还有一件让人伤感的事，就是分手。

　　毕业即分手，大家都知道，大学的爱情，大多是没有结果的，充其量只是青春的一道清脆沙拉，尝尝就行，哪能当饭吃，再说了，吃多了也腻味。连杨易和周墨云也无法逃脱这种定律。最后的一个月，周墨云要提前离校，她所就职的翻译公司急需用人，等不到毕业的最后日期就要求新入职的人员先去上班。又到了一年中荷花开得最盛的季节，杨易在荷花池边和周墨云见了最后一面。杨易还记得四年前对周墨云的承诺：“我不会让你哭泣。”的确，这句话是真的，周墨云在分手的这一天，也没有哭。

　　她手里拉着一个箱子，还有一本发黄的《拜伦诗集》，风吹动着她额前的碎发，他们伫立在几丛半开的荷花前。

　　周墨云：“这本书留给你吧。”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眼角，墨云的眼神里，也是有些忧伤的。每当杨易回忆起这一天，他总想起那些小酒馆里昏暗暧昧的灯光，墨云看他的眼睛里，透出的就是这种色彩。他无法判断，墨云有没有很生他的气，有没有埋怨他，心里有没有恨，这段灵魂契合的，原以为将会地久天长，完美落幕的感情，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黄昏，戛然而止。

　　杨易接过来，书页中夹着一枚落叶书签，是那年秋天，他用地上拾起来的银杏叶为周墨云做的。叶片已经干枯，上面的字也已经模糊无法辨认了，字的内容他倒是记得的。由于墨云用透明胶把叶片封住保存起来，到现在仍然能看出是一片银杏叶，似乎还有那个秋天残留的故事，浮动在褪色的字里行间。夹着书签的这一页比别的页面都要旧很多，由于长期有书签隔开的缘故，这本书有种被一分为二的感觉。杨易看书页的字：“If I should see you，after long year.How should I greet, with tears, with silence.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没有太多的言语，没有争吵，也没有泪水。周墨云提着箱子离开了，她走的时候，整个面部都是浅笑，她不恨杨易，这场分手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姗姗来迟而已，不逼到最后，谁也不肯面对。最后像是两个朋友的道别。是啊，他们就像两个相知的朋友，像马克思和恩格斯，像俞伯牙与钟子期，有惺惺相惜，有相见恨晚，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同性，而他和周墨云，不是这样。

　　杨易和墨云在一起，没有说过你做我女朋友吧。分手，也不需要说我们分手吧。事情总在它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

　　周墨云使得杨易的世界不再那么狭窄，他们一起读了那么多书，看了那么多电影。杨易反思自己，给过墨云什么呢？按照墨云的说法，杨易给了她一见钟情的感动。

　　他们超越了单纯的高山流水之情，他们曾经是恋人，但不能永远做恋人，只能在彼此成长中留下痕迹，互相都感谢对方给自己带来的成长！ 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永远也不会只如初见，他不免在心里感慨一番。那次拉着她的手冲出跳锅庄人群.....那种纯净的爱，曾经在他心里荡起的涟漪，足够一生缅怀。

　　杨易拿着那本《拜伦诗集》，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怅然若失，神形落寞。傍晚，他一个人来到他们常来的那家烧烤摊，摊主夫妇看见是他，忙招呼他坐到最大的那一张桌子，因为往常他们总是一群人，其中一个人会提前来，其他的陆陆续续就到了。杨易随便点了一些烧烤串，又拿了很多啤酒，一个人独自喝着，他的小伙伴，却迟迟不见来，空酒瓶摆满了这张大桌子，直到晚上九点，他还是一个人。摊主夫妇有时候会朝他这边看一看，他那本书始终打开着，人彻底喝醉了，有时候趴在书上歇息，过几分钟又抬起头接着喝，老板也不敢多问，也不敢劝，毕业季失恋的学生太多了，别说男生这样，女生这种情况，到他们这里买醉的也不少。只要不大吵大闹，他们向来是不多问的，只要对方给钱就行，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不远处就是公共厕所，他们要吐也会到厕所去，不会给小摊带来一地狼藉。晚上快十点了，杨易还在那里。也没多少生意，摊主也是随他。反正到最后，这些喝醉的学生，总会有他的同学过来寻找，将他们带走。

　　黄艾丹就是把杨易带走的人。说来也是个巧合，黄艾丹在图书馆上自习，突然觉得自己饿得不行，并且到了九点多，就心神不宁的，完全没法学习，觉得自己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挣扎了小半个小时，确定自己今晚不会再有收获，就收拾书包，离开图书馆，到校外寻觅一些食物充饥。在这条街上，她习惯性的会朝烧烤摊张望，因为，这些年她常常会看到杨易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开心的吃肉喝酒，他们围坐在一起，赵成浩喜欢讲笑话，杨易会端着酒瓶，边喝酒边听他讲，说到尽兴的时候，艾琳娜在边上窄窄的空地跳起舞来，林楠他们给她鼓掌，林晓风兴起时，也会高歌一曲。她多么地羡慕他们的青春，她曾多少次幻想和他们坐在一起，坐在杨易的身边，给他拿食物，倒酒，再听着他和朋友们高谈阔论。这一切，到毕业也没有实现，这一生应该都不会实现了。

　　今晚，当她再次看向那个角落，只有杨易一个人。他趴在桌子上，半边脸朝着马路这边，他喝醉了！黄艾丹想也没想，他过去摇醒杨易：“杨易，杨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杨易没有全醉，他睁开眼看着黄艾丹：“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看杨易的样子，她估摸着八成是和周墨云彻底掰了：“太晚了，我扶你回去。”

　　杨易嘴里嘟哝着：“我还没喝完呢……你自己走，别管我。我喝痛快了会回去。”

　　黄艾丹从来没见过杨易这个样子，跟平时判若两人。她问老板：“多少钱？”

　　老板：“你是他同学吧？他已经付过钱了。你快送他回去，夜深了容易感冒。喝太多了，我们快收摊了，正愁怎么办呢？以为以前和他一起来的那些同学会来接他，也不见谁来。”

　　“谢谢啊！”

　　“没事，他是我们老顾客了。就是也不知道他住哪栋楼，想送他回去也不知道送哪里。”

　　黄艾丹扶着杨易慢慢站起来，杨易嘴里喊着：“拜伦….我的书….”
　　踉跄着过去把书拿到手里。

　　好在他并没有完全醉，倚靠着黄艾丹的身体，杨易能自己走，就是东倒西歪的，就是那种醉酒了的模样。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他们，黄艾丹也顾不上了，只想着赶紧把他弄到宿舍。黄艾丹身材瘦小，被杨易压倒偏在一边，有几次几乎身体着地，好不容易把他连扶带拖弄到校内，在校园减速带那里，两个人还是被绊了一跤，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一跤摔下去，却把杨易给摔醒了大半，一股凉风吹来，他慢慢恢复清醒，看到旁边的黄艾丹，反而把她给搀扶起来。

　　杨易：“不好意思，我….我喝多了。”

　　“没事儿。”黄艾丹看着杨易，惊讶于他瞬间的清醒，试探地问道：“你酒醒了？”

　　“嗯。给你添麻烦了。我……我酒量不行，其实也没喝多少。”

　　“还没喝多少，桌子上全是瓶子。”黄艾丹笑着说。杨易也勉强露出笑容。黄艾丹再问他：“怎么一个人喝酒？分手啦？”

　　“咳，心里闷。”

　　“想开一点吧，毕业即分手，我听人家这样说的，大学里，能成的毕竟是少数。”

　　“嗯，没事。喝点酒，全身都舒服了，走吧，回去吧。”

　　杨易的酒已经全醒了，他们是朝黄艾丹的宿舍方向走的，现在变成杨易送黄艾丹了。黄艾丹故意走得很慢，但是，再长的路，再慢的步子，学校终究就这么点大，最终还是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女生宿舍下面只有几对告别的情侣。

　　杨易完成了护送任务：“那你回去休息吧，今晚谢谢你，我也回去了。”

　　“杨易，你等等….”

　　“怎么了？”

　　“我还有事儿跟你说。”

　　杨易有转身回来：“什么事儿啊？”黄艾丹却低着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杨易：“什么事儿你说吧。”黄艾丹还是不说。杨易早就听人家议论黄艾丹喜欢他，心里想，会不会是这个事儿，最好还是别说出来吧。他说：“那你要是没事，我先回去了哈。”

　　“别…..我有事儿。”

　　“明天再说吧，太晚了，你回去休息。”

　　“我…..我听说…..周墨云不肯跟你去耿措，你们才分手的。”黄艾丹终于急急的说出来，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几个字，几乎都听不着音了。

　　“嗯。”杨易点头。

　　“我愿意跟你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可以不读研，我去耿措找工作。”

　　“你去耿措干嘛，好好的研究生不读，多难得的机会，多少人想读还读不成呢。”杨易说这句话，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我…..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还是说出来了。杨易惊愕，仔细想来，她对他的感情，也并不是无迹可寻，他曾有几次察觉，这女孩偷偷跟在他身后，又那么巧合的总是出现在他出现的地方。

　　“唉，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听我说…..”

　　“我从大一就这样想，你教我打字的时候。但是那时候你有女朋友…..可你现在单身了呀。”

　　“不是这么回事，我就一直把你当同学，妹妹，你明白吗？”

　　“你单身也不要我？我真的那么差吗？”

　　“唉，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呢？你不差，你真的很好，你聪明，学习努力，很优秀，咱们班才几个考上研究生的啊，你还是分数最高的。”

　　黄艾丹也低下了头，不停地咬自己的嘴唇，她很激动。但杨易的回答，早就在预料之中，不是么？刚刚才燃气的一丁点火星般的希望，又烟消云散了。

　　“我这么优秀，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周墨云不愿意和你去老家工作，可我愿意啊！我可以不读研。”

　　“这是两码事嘛！”

　　“你还是介意我以前的事情…..我知道….”

　　“不是这样的，你想太多了！你真的很好。”

　　“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嫌弃我，我以前是不好，我有很多毛病，可我为了你，我一直在改，我想，我必须改，我一定要改到，我为了你杨易，我每天都在努力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变成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这一段表白是出乎杨易预料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从来没有被女孩这样表白过，这份情，他又怎么受得起呢。这和他与周墨云的爱完全不同，在杨易看来，爱是不需要说明白的，应该像…..像他和周墨云那种，就知道是那个人，谁也不用说什么。墨云，她总是把一切藏在心里，她从来没有说过爱他，而他，也从来没有说过。
　　是的，他们那样自然的在一起，在自然的分开，最后的最后，也没有谁说过分手。

　　黄艾丹却收不住了：“你觉得我不如周墨云漂亮吗？我可以去整容。还是你觉得我品质仍然没有达到周墨云的高度，我还可以改。”说着哭了起来：“你还是嫌弃我，看不起我……”

　　“别胡说了，没有的事，赶快回去睡觉！”

　　黄艾丹哭着跑上了楼，之前不论怎么失望，总觉得还有一丝希望，现在她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杨易是不会选择她的，哪怕没有周墨云。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低声抽泣。曾经的许多个孤独的夜晚，她也是这样躲在被子里，任由思绪驰骋，幻想着，做着梦，杨易，就是那个她最难割舍的梦想，她是靠着这些虚幻带来的期许，撑过无数个暗夜。可是…..梦再美，总会醒。

　　杨易也往自己的宿舍走，一路上，他回想刚才黄艾丹说的那些话，不能不说，他也很感动。一个女孩子，她所有的改变，居然是为了自己，四年了竟一点也没察觉到！她是鼓足了多少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如果自己处理不好，也许会带给这个女孩致命的伤害！他忐忑不安，本来就喝了酒，一想事脑子就疼，像要爆炸一样。

　　回到宿舍，脑子里还缠着这事纠结，解不开，他越是努力要解，越是解不开。他觉得脑子里好象被人塞进了一块石头一样，他支持不住了，踉跄地走到床前，一头倒在床上，盖被也没盖，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不是酣睡，这是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