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他拉着她的手,从汹涌的摩托车大军中穿行而过!多年后,在现实中,在梦中,她总是想起这个画面,有那么一个人,带她走出混乱无望的局面。

      林云每一次到西贡,都赶上雨季。

      这会儿雨刚开始下,淅淅沥沥地飘着,不大。像过去的那么多场雨一样,冲掉了这个城市的热气,溅湿了她的裤腿。

      西贡的雨,不像河内的雨那样带着丝丝凉意,也不像顺化的雨那样悠扬缠绵,西贡的雨,不冷,也不和谁缠绵,时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极为任性,是一种我行我素的风格。她记得,这个季节的雨,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禾虫雨。晴空万里,突然来那么一场,让人避之不及,但也下不了多久,一阵哗啦啦之后,照例是阳光灼灼,像要把整个城市烤焦了一样。禾虫是藏在泥土中的一种小虫子,常常在雨水泛滥的季节从一点点变软土里浮出来,像丝线一般细细密密的。当地人把禾虫挖出来,做成美食,据说营养价值很高。以前,她和阿越去五郡的大排档吃饭,阿越点过这个菜,等服务员端上来,两个人都不敢动筷子,又让人原封不动地撤走了。阿越——这个被锁在心底的名字,不经意地在她的心头一掠而过。

      禾虫她是害怕的,但禾虫雨这个名字她是喜欢的,听起来很有美感。雨水落在地上,为城市洗去尘土。嘈杂混乱的街道,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更加一团糟,各种小摊,戴着尖斗笠,挑着香蕉叫卖的妇女,卖椰子的小车等等,都赶紧聚拢到商场的屋檐下躲雨。穿着雨披骑摩托车的人,颜色各异的头盔晃来晃去,交通秩序更加混乱了。那么多年来,用了多少的努力才抹去的,这个城市在心间留下的印记,此刻那么的栩栩如生,各种景象呈现在眼前,各种味道掺杂在雨中,拼出林云记忆里西贡本该如此的样子。是了,这里就是西贡,正式的名称叫做胡志明市,但华人还是习惯称为西贡。

      挤在她身边的大婶,躲雨的当儿也不歇着,正卖力地向人群推销担子里的番石榴。她蹲下身拿起一个最鲜绿的,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大婶用越文问她是不是想买,她也用越文询问价格,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很生疏了,一句“这个怎么卖的?”说得那么僵硬,一听就是外国人,连大婶都听出来了,看看她拖着的行李箱,问道:“您是来旅游的吗?”她支吾着回答:“算是吧。”

      怎么能不生疏呢?五年没有讲越语了!

      曾经,她的越文多么流畅!那年月,他的一句 :em ch?m ch? h?c ?i, t?i nay anh ??a em ?i ch?i ?(你认真学习,晚上我带你去玩)。在那个浑身躁动不安,满心都是爱情的年纪,就这样一句话,她一整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抱着本越文教材使劲用功,越文学习的速度风一般地神速前进。有时候稍微偷点懒,就会被他罚抄写生字和课文,对她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动力足以支撑自己轻松搞定。到了晚上,他带她去哪儿玩呢?也只不过是去街边买点饮料或者小吃,然后散步着又回家了。

      事隔经年,岁月流转。

      他怎么样了呢?五年了,他大概也变了吧,不对,五年实在太长,他应该结婚了,应该有孩子了,一个?或者两个?是啊,五年,足够改变一切。

      咳,想这么多干嘛,此行的目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己那卧病在床的老父亲。要不是父亲生病,她恐怕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到西贡。

      密密斜斜的雨下了一会儿,终于停了。天立刻放晴,不多时,城市的上空就出现了一片纯粹的蓝,那种只存在于阿云记忆中的瓦蓝,那么耀眼。

      她掏出手机,用grab打了一个摩托车,司机很快就来了,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身着统一的绿衣,递给她一个头盔,太长时间没有戴头盔的经历,她动作有点生硬,一番周折,终于戴上了。她跳上后座,没等坐稳呢,司机就迅速发动车辆,一个转弯,全力加速,呼啸着混进摩托车流里。车速很快,风驰电掣地将那些杂乱的街市、店铺和挑着担子的小贩甩在身后。

      在西贡,关于摩托车的故事就多了。

      她和他的故事,也是从摩托车开始的,不过比起他逼她学习越文,这件事要早很多。如果没记错的话,是五年级的夏天,那年,她和母亲一起,从国内过来,在堤岸的一所小学借读。她的父亲是个老华侨,在这里做生意。

      那时初来乍到,一切都那么的陌生,对于越南的交通,她是害怕的。放学的路上,她甚至不敢一个人过马路,摩托车实在太多了,乌泱泱的浩浩荡荡,又不太讲交通法规,绿灯也和行人一起过,横七竖八的到处乱蹿。她站在路口等了很久很久,络绎不绝的车队就没停过,要怎么过去呢?她眼里全是惊慌错乱,无所适从,看样子,没法过这个车阵了。是他,走过来问了一句:“怎么?不敢过啊?”他看出了她的茫然无助,说道:“走吧!我带你过去”,他表情温和坚定,眼角有一丝浅浅的笑,然后他拉着她的手,从汹涌的摩托车大军中穿行而过!多年后,在现实中,在梦中,她总是想起这个画面,有那么一个人,带她走出混乱无望的局面。那时候,他六年级,和她同校。他告诉她:“你不用害怕,他们骑摩托车的,技术好得很,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停下来的,你看这辆车,从我们身边擦过,离我们那么近,不是也没事吗?”然后他又补充了:“不过呢,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最好是没车,或者车少的时候过去。”

      后来,这样的过马路还发生过几次。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阿云得知了他的名字,吴文越。

      司机轻车熟路,很快就把她送到了巷口。这一带居住的大多是华人,有些都是移民好几代了,已经加入越南籍,有一些——像阿云的父亲,只是侨居这里做生意,家眷还在中国。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保留着中国人的传统,聪明又勤劳,大部分都会讲流利的粤语。像许多华人家庭一样,他们的后代有一种中国式的内敛和谦恭。

      阿云先经过阿越家的店铺,就在巷子的入口处,这一排的店铺都低矮,一般是三层或是四层,从外观就可以判断,建筑的年代有点久远了,从房檐之类的细节处,还能看出有中式房屋的特点,屋前屋后零零散散地栽种着美人蕉。阿越家的铺子是三间,下面是经商的铺面,上面住人。有个院子,是在后面的,从这里看不到。阿云注意到,那块熟悉的中越文对照招牌“天茗阁”(Thiên Minh Các)的下方又挂了一个牌子:天茗茶叶有限公司。往里看去,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瘦削男子,不是阿越的父亲,也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阿越的继母。

      再往大堂的左侧探得深入一点,阿越的父亲和几个看起来像是顾客的人,坐在一张方正古朴的中式花梨色茶桌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应该是他们家雇的工人,正在把泡好的茶水倒在一组月白色镶着金边的茶碗里,作势请顾客品尝,阿越的父亲手舞足蹈地介绍着。隐约能听到一些谈话的内容:客人现在品尝的,是一款清火的椰香龙桑茶,跟刚才那款莲漫茶相比,非常具有价格优势……

      她停止打望,径直往前走,父亲的店和阿越家不是同一排门面,在转过去的后面一排。林云走到门口,往里面瞅了瞅,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老伙计唐生一个人,唐生五十多岁,神情沉稳老练,看到她来了,马上迎出来接过行李箱:“阿云啊,你终于来了,你爸在上面。”

      她急切地问道:“唐叔,我爸他怎么样了?”

      “这两天不太好,你上去看看吧。”唐叔脸色沉郁。

      她飞快地跑上楼,父亲歪躺在铺着蒲席的床上,屋里的光线不太好,米白色的窗帘只是半开着。

      “爸!”她叫了一声。他父亲并没有听到,没有任何反应。她走近床边,又叫了几声,声气大了一些,她爸微微侧了一下身,使劲睁了睁眼:“阿云,是阿云吗?”

      阿云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是我,爸!”

      “爸爸恐怕是…..时日不多了。”她爸上气不接下气的吐出这么一句话,让她无比心痛。

      “不会的,您别多想,会好起来的。”阿云握紧父亲的手,安慰道。

      他努力地看了女儿几眼,仿佛用尽了力气,不一会又疲惫地睡去了。唐叔也跟了上来,他说,这一段时间基本上都是这种状况,老板清醒的时间就几分钟。

      “医生傍晚六七点会过来。”

      “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阿云问。

      “唉,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他舍不得这个店,说….要死也要死在店里。”这个死字,唐叔故意发的很轻,阿云听了,却还是很难过,没有想到,父亲已经病成这样,都用上这个字了。心里一阵酸楚,其实她知道,真正打垮父亲的,不止是疾病。

      阿云和唐叔在店铺大堂里,这是一间中规中矩,中式装修的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唐叔指着茶叶样品,告诉阿云店里目前主销的几款茶叶。阿云的父亲和阿越的父亲都是做茶叶批发生意的,很多东南亚的下一级茶叶批发商,基本上都是到这条街进货。

      “阿明每天都会过来看望老板,这段时间也多亏了他。店里离不开我,芳婶不会讲越南话,医院里的事她一个女人又不懂,都是阿明跑前跑后帮着打点。”芳婶是专门照顾他们生活的老阿姨,年纪比她父亲还要大,早年跟着儿子来越南,后来儿子病逝了,她也没有回国,父亲的饮食起居都是芳婶一个人在负责,这么多年了,异国他乡,也不分什么老板和员工,主人和下人,彼此待对方都像家人一样。

      “阿明?他退役了吗?”

      “回来有一两个月了。”

      阿云知道,那年她离开西贡后,第二年,阿明就入伍当兵了。这些是父亲回国探亲告诉她的。她在脑海里回忆了阿明的样子,他现在也应该更成熟,更健壮了吧。还没等思绪再往下延伸,活生生的阿明站在她的面前了。

      “唐叔,唐叔!”阿明边进门边喊着。

      未寻着唐叔,先看到了阿云,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一路上被太阳晒得太晕,出现了幻觉。

      “阿明!”阿云叫他。

      阿明定了定神,试图确认自己没看错:“阿云?你…..”他想问,你是人还是鬼。

      幸好唐叔及时赶过来,解释道:“是阿云!她还活着!”

      阿明往前几步走到阿云身边,拉着她的胳膊,使劲摇晃着:“阿云!阿云!真的是你?不是说,你….你死了吗?”

      唐叔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状:“唉,那是老板为了让你们死心,故意那样说的。”

      阿明恍然大悟:“我真傻,我太傻了,竟然被林叔骗了。我们大家都被他骗了!”

      “他….他也是没办法。”阿云低声说。

      “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来?”

      “我….我没法回来。”阿云提议:“出去走走吧,我慢慢告诉你!”

      天色渐沉,二人沿着河岸前行,这是以前他们常来的地方。她,阿明,阿越,还有青美。多少个河风吹拂的夜晚,他们的笑声飘在波光闪烁的水面,随着河水潺潺流去。

      “我妈没收了我的护照。还有…..唉,怎么说呢,我爷爷那时候病得很重,我和我妈妈要照顾他,爷爷过世之后,我妈妈都累垮了,所以……”阿云觉得太难解释了,这事儿根本说不清楚嘛!她抬眼看了一下阿明,并没有得到他理解性的反馈。

      “你爸跟我们说,你回去没多久,就赶上了当地的流行病,没救活。”这是阿明得到的关于她的最后消息。

      “我爸,他是这样跟你们说的啊。”她知道,这里的人都以为她死了,但她不知道,父亲编了一个这样的死法。可是,阿明,他在以为她死了,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之后,依然帮助照顾她的父亲,她感动于阿明对自己的这份情…..

      “你还活着就好!”阿明声音里全是那种失而复得的兴奋:“简直太好啦!”此刻的他,也像打了鸡血一样。

      “阿越和青美都好吗?”阿云轻声问。

      “你和阿越,也没有联系?”阿明难以置信地反问。

      阿云点点头,“嗯”了一声。

      “听说他这几年做摩托车生意,做得很大,开公司了。”

      “这样啊,他天生是做生意的料。青美呢?”

      “青美当老师了,就在你们以前上学的那家国际学校,教中文,她很棒,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真的啊!太棒了。”

      “改天我们一起去找她吧,我也很久没见她了。”

      “我…”阿云停下脚步,顿了顿:“我还是不去了吧,她也许并不想见我。”

      “不会的,她现在交了一个男朋友,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没和阿越在一起吗?”

      “没有!阿越也有好多年没有回来了,他的公司,是去年才从芹苴搬回胡志明的,我也是听我爸讲的,他现在生意做得很成功,跟政府也常打交道,是什么……哦,十佳创业青年,这奖还是我爸给他颁发的。”阿明是本地京族人,大名叫阮宜明,他的爸爸阮福海是政府高官,在西贡,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阿明的家,在隔几条街的另一片越南当地人居住的区域。

      “你后来….也没见过他吗?”

      阿明摇摇头,然后又说:“青美一直和他有联系,找青美就能问到他的电话。不过,他应该….也以为你死了,你爸肯定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还是不联系了吧,就让他以为….我真的死了,也挺好的。”

      “别啊!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肯定也会很高兴的。我们四个人,又可以聚到一起了!”

      阿云却不像这样想,比起阿明,她要理性得多,她没有阿明那么激动,口气淡淡的:“这么多年了,时过境迁,再聚到一起,也…..对了,阿越,他成家了吗?”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思考,后面这几个字,声音真的很轻很轻,艰难的从齿间流出,可能,潜意识里太想知道了吧,不然怎么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就这么问了出来。

      好在阿明没有在意,他只是摇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等改天把他约出来,不就知道了么?”阿明还是没有放弃要联系阿越的想法:“其实,我一直想见他一面……..”阿云的复活,使得此刻的阿明兴奋不已,他已然忘记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阿云默然,阿明还是阿明,这些年,成熟稳重了一些,皮肤也在部队晒得黝黑黝黑的,但他的善良和直率,仍然没有变,依稀还是那个温润的少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