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102、番外十

　　一大清早，天空就飘起了雪，这在初冬的南京，还是颇为罕见。
　　大街上报童尖着嗓子边跑边嚷：“卖报卖报！枪毙伪满大汉奸陆钊！今天中午十二点枪毙大汉奸陆钊！……先生来一份吗？”
　　一只白手接过报纸，伫立在街边，呆呆地看，整幅版面都是关于陆钊的故事。他意气风发的照片，他复杂显赫的家世，他无耻通□的历史，还有他叛国投敌的罪孽。
　　报纸上还刊登了南京最高法院特种刑事庭的判决词，历数陆钊通谋叛国、阻挠抗日的罪状，诸如投靠伪满供敌驱使，任意残杀抗日志士，泄露国家机密，任意掠夺民财，云云。
　　公诉方罗织的罪状，有的没的，陆钊都认，且在心中暗嘲，幸好他们不知道自己与□□党的联络，不然岂不罪加一等，死后鞭尸？
　　在长春时，陆钊手上不仅沾过□□党，也沾过中统和军统的血，而踢开他家门的熊主任，太不巧了，正是当年的熊司令。冤家路窄，合该他倒霉，这梁子原来已经结了十几年了。
　　陆钊在老虎桥监狱等待判决的日子，心里很平静，他的一生就是这样了，从某一个时点开始逐渐走向崩坏，现在终于要收尾，只等一声枪响，他就可以赎完此身的罪孽，去另一个世界见他的心上人。
　　想想还是有些期待。他唯一的要求，是死后把骨灰撒入黄浦江，如果嫌麻烦，装进麻袋沉入江中也可以，感激不尽。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这次是公开处决，除了登了报纸，告示也早早贴在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到上午十一点过时，似乎大半个南京城都空了，人群不分男女老幼，躁动着，乌泱泱全往雨花台挤。
　　雪下得大了些，白茫茫的，一个拉着横幅的高台，台上跪着反绑着双手的陆钊。
　　仔细一打量，观众们顿觉这一趟没白跑，看杀人看得多了，啥时候看过杀这么体面的人？
　　说体面，不是说打扮得多么堂皇，或者官阶做了多大，而是精神样貌。
　　陆钊挺瘦，穿一件旧衬衣，外边套一件半旧的中山装，大概是刮过胡子，脸上也没有伤口。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往台上一跪，那张英挺的脸实在俊得惹人怜。
　　“这家伙能当汉奸？”
　　“别是抓错人了吧……”
　　“没错！蒋总统亲笔勾的，能错吗？”
　　“看着实在不像……”
　　“人不可貌相！”
　　观众们窃窃私语，这台上跪着的家伙，跟想象中瘦猴似的汉奸形象大相径庭，甚至比报纸相片上还要漂亮几分，实在太不像样。
　　人们期待他开口说句话，忏悔也好，豪言壮语也好，如果高喊一句□□□万岁，那简直是一场无与伦比的好戏了！
　　可惜陆钊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嘴巴闭得很紧，垂着眼，脸上找不见一丝恐惧。他跪得膝盖发酸，忽然想看看手上的戒指，或许这是到了那边能找到林醉的信物，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胳膊，继而意识到手被绑起来了。
　　也罢。他放松了身体。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行刑士兵，各自手中紧握一把半自动步/枪，枪上装了刺刀，刺刀映着白雪亮晃晃的光。
　　时间到了。
　　监刑官下令的时候打了几个喷嚏，破锣嗓子喊出的话断成几截，本是十分严肃的时刻，台下传出一阵哄笑。是了，杀的是个汉奸，围观杀人也是在接受爱国主义教育，不必过分紧张。
　　如果没有这点小小的插曲，陆钊原本阖上的眼睛不会睁开，他已经听到了推弹上膛的声音，准备安心赴死。
　　他带着一丝茫然，睁开眼睛，在纷飞的细雪中，目光不经意地落到远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先于呼啸而来的子弹，他的心脏被这个熟悉到不敢相认的身影击中了——林醉，红着眼的林醉！
　　短短一瞬，陆钊的目光先是惊愕，而后疑惑，然后是悲凉，最后化作一种欣慰的释然。他身子挣了挣，接着却认命似的平静下来。他的眼睛微微发红，扯动嘴角冲林醉笑了笑，惨淡的，充满爱意的，张嘴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然后枪声响起。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