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1、第 1 章

　　1930年冬，上海，地方法院。
　　“被告人陆钊，你还有什么要陈述的吗？”经过一上午的庭审，审判台上的法官难掩疲态地问。
　　陆钊从被押解进审判庭，关进被告席，便一直站着，站成了一棵不会说话的枯木。检察官的指控，八九不离十，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天光昏暗，才中午不到，他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光景，云层阴沉地低垂着，像酝酿着一场雪。
　　他静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些什么，等到说完这些话，那人应该也差不多登船离开上海了。
　　远走高飞吧！他的手在被告席的桌台下方紧紧攥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勒进指腹，心里说，愿你永远离开这个白色的地狱，去到属于你的地方，余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旁听席上坐满了人，都抻着脖子，等待他的最后陈述。
　　“法官阁下。”他开口了，扭头看了一眼控方坐席，那个干练的年轻检察官抱着手臂，正胸有成竹地盯着他，“没错，人是我杀的，林醉是我故意放走的，所以，一切指控我都承认。”
　　辩护人在他不远处重重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钢笔，扶住了额头。
　　“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陆钊遥遥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指针，上午十一点一刻，他像陡然换了个人，双眼放出精光，激动地说，“我要说的是——我爱他！”
　　主审法官尴尬地咳嗽起来，检察官挺直了上身，辩护律师瞪大了眼睛，观众席里则一片哗然。法官狠狠敲了下法槌：“肃静！被告，你接着说，但本庭提醒你注意分寸！”
　　陆钊脸上一扫阴霾，目光锐利，笑得倨傲：“你们没有听错，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他，为他我背叛了党国的栽培，但我不后悔。你们视他如仇寇，必要除之而后快，政见之争，我无意多言。”
　　陆钊无可奈何地冷笑一声，接着说：“我只想问，你们了解他吗？你们读过他的文章吗？你们跟他一样——上过战场吗？”
　　今天来参观庭审的，有达官显贵，有公子王孙，有市井小民，有为他悬心吊胆的朋友，也有专为看他凄凉下场的政敌。陆钊猛然转过身，用睥睨一切的眼神，狠狠地扫了一遍观众席上的人，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在座诸位，有跟他一样，来自济南的人吗？”
　　“被告，本庭再次提醒，不要说与案件无关的话！”
　　但陆钊的嘴开了河，封不住了：“最开始，我拿他当敌人，在遇到他之前，我手上沾过无数与他同样颜色的血！我抓他们，杀他们，誓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为什么？因为职责在身，因为他们被诬为党国的叛逆！他们原是普通百姓，可是党国给了他们什么？外敌入侵，屠戮我同胞的时候[1]，党国又在哪里？可笑，你们独享光明，让天下人活在你们的阴影里，你们有什么资格高谈三民主义？！”
　　人群里一阵窃窃私语，审判台上猛敲法槌，“肃静！”
　　陆钊越说越亢奋，像个红着眼的疯子，却带着种无可言说的温情，“后来，我爱上了他。”他轻笑了一声，近乎露骨地袒白自己的心事，“我爱他的身体，也爱他的灵魂。他有他的坚持和信仰，所以我不惜代价地帮他，我愿意让他活着去实现理想，希望他能看到那一天。”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只能说这么多了，剩下的，时间会给出答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即使无法亲眼得见，九泉之下也会为他感到欣慰。因为，我爱他。”
　　“法官阁下，我说完了。”陆钊冲审判席微微鞠了一躬，结束陈辞。
　　审判席的法官们无奈地摇着头，起身离席合议，十分钟后，回到法庭，主审法官的法槌一敲，宣布鉴于陆案情节复杂，影响重大，法庭决定择日宣判。
　　几天后，陆钊等到了自己的判决，洋洋洒洒，万语千言，最后宣告了他的结局：七年有期徒刑，并褫夺公权。
　　放肆了一回，竟不是死刑，比想象的轻。陆钊回到监狱里，抱膝而坐，看着窗外晦暗的黄昏，心说七年很快便会过去，愿林醉好好活着，若自己也能活到出狱那天，翻山越岭也必定去找他。
　　狱警晃晃荡荡从门口走过，铁门底下塞进来一张报纸。受人之托，他对这个年轻人会多点关照，但委托人手头也不甚宽裕，所以他关照得不那么及时。
　　陆钊愣了一下，侧身从地上捡起沾满尘土的报纸，一看日期，庭审的次日，他的心突突地猛跳了起来。
　　他急躁地翻开，其实不用特意寻找，报纸头版最下方一行小字便跃入他的眼帘。寥寥数行，是泣血的痛斥。简而言之，林醉同志作为中□地下组织重要情报工作人员，日前被杀害于龙华监狱。这是基本事实。
　　轰然一声，他的天塌了。
　　[1]指1928年5月济南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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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首发于2022-05-09 02:30:14，修订于2023-1-16 01:36，再次修订于2023-1-16 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