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与太阳之子》Sun森森

81、第81章

　　卡尔他们回到了阿瓦什山谷，这里还有从另外两座圣城回来的两队人员。与卡尔这队不一样，他们的人数已不足一半。他们说，第二圣城与第三圣城也已经毁灭了。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神利用苏醒的那三秒发动了打击——他想要结束他的实验了。
　　那么，卡尔从赢重明那儿得知的另外几座圣城——位于欧洲西部平原上遍布沼泽、瘴气、酸雨、盐碱化土地的黑沼地狱中边境墙高1300米、拥有750万人口的第四圣城，位于欧洲西部一座岛上具有高强度核辐射的杀生地狱中边境墙高1200米、拥有680万人口的第五圣城，位于亚洲东部一座岛上充满岩浆、火山灰与大气污染的熔岩地狱中边境墙高1200米、拥有660万人口的第六圣城，位于亚洲西部一座半岛上具有裂谷、地表坍塌、戈壁、碎石滩的裂渊地狱中边境墙高1100米、拥有540万人口的第七圣城，以及位于非洲北部一条河流附近时常刮着龙卷风与沙尘暴的风噬地狱中边境墙高1100米、拥有490万人口的第八圣城，想必也都成为历史了。
　　换言之，眼下在这里的三千多人，很可能已经是人类的全部成员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默带回来的李家遗书正是卡尔目前所需要的：这是朝歌太空舰群的说明书，其中就包括如何修复诺亚智能系统的方法，同时上面还写了许多能够帮助人类在太空中生存下去的必要知识。
　　很快，人类最后的成员们向光照之地进发了。这一趟旅途有些过于艰难，许多人看不见希望，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荒野与雪山的路上。每一个人的倒下都将使整个种族离灭亡更近一分，但卡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束手无策。
　　终于，他们重新回到朝歌。此时，只剩下3003人了。
　　在清兮以及其他技术人员的共同协作下，他们开始拆解朝歌的硬件系统，以最快的速度修复着诺亚的备份服务器。他们的工作进行得很快，但出乎他们的意料，所有的操作都没有问题，步骤也十分完善，可诺亚却始终无法启动。
　　这意味着，他们将永远打不开舰群的大门。
　　就在卡尔一筹莫展时，朝歌的正中心忽然出现一个全息影像，闪烁了几下。
　　正当人们心中刚升起一丝雀跃时，那个全息影像中却出现了一个令他们绝望的身影——他们自己的身影。
　　神苏醒了。
　　神站在一片灰白色的荒芜大地上，脚下有一道长长的阴影，天空则是纯粹的黑色。
　　“人类，你们的末日到了。”神说。
　　卡尔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具，脑海中一片茫然。
　　人类无法起航了。
　　一切都结束了么……
　　“姬殇，我在朝歌给你留下了一个小礼物。”
　　“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想要起航吗？我给你一个机会。当诺亚的服务器检测到一个先代遗民在它面前死亡时，它才将重新被创造出来。这是你们人类最古老的仪式——祭祀。只不过，这一次的祭品是你自己。那么让我看看，作为最后一个先代遗民，你会做何选择呢？”
　　人群哗然。
　　清兮大喊：“你休想！我们总会有办法规避的。”
　　神轻笑道：“这是我制定的规则，就凭你们，还无法拒绝。地球的一切，都由我说了算。”
　　默则冷静地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毁了这里？我知道，你做得到。”
　　神说：“你们似乎太小看我了。我不是恶魔。我说了，我是人类的神。我要用神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卡尔问：“人类真的无法与天狼星人共存吗？”
　　神点头：“是的，这个星球只能响彻一种声音。宇宙喧嚣而宁静，残忍而又仁慈。我曾经做过尝试，但是是你们让我确证了，这宇宙中众多的智慧生物文明就像亘古不变的光，谁先回头，谁就要迅速衰老死去。”
　　“好的，我知道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刻，卡尔突然变得无比坦然，变得无比平静了，嘴角甚至有了一丝微笑。
　　神皱眉：“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如何跨越文明边界了。”
　　神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这是宇宙中最大的不可能。”
　　卡尔说：“光如果不愿照亮人的存在，那有什么资格拒斥黑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卡尔耸耸肩，反问道：“可以再和我聊聊你的尝试吗？”
　　神说：“当然，我有的是时间。在过去的一千年中，我到过你们所有的国家，我知道你们文明所有的历史，也明白你们所有的社会构成。最后我发现，灵长类传统的家庭结构乃至所有物种的生存目的，更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复制自己的基因——无论是母亲为了养育后代所付出的心血，还是父亲为了争取更多资源而去竞争，你们对金钱、权力、地位的绝大部分追逐都是如此，这是刻在你们基因底层的。
　　“而人真正走向‘智能’的标志应当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在古代，少有人做到，直到近代它才逐渐开始大范围传播，但社会的主体仍是家庭模式。这表示人类主体仍处在‘动物’与‘智慧生物’的交界上。
　　“可那时的人类，实际已经不需要再通过家庭才能完成文明的知识的代际传承和积累，甚至因知识的爆炸式发展，家庭在教育下一代的过程中实际对知识的更新还有削弱的作用。而通过雌性社会地位的提升，家庭所实现的经济再分配功能也极度削弱。你们传统的稳固不变的家庭单位，只剩下维持社会稳定这一功能了，却对个体的需求极度压抑。哪怕是情感需求，也很难通过旧的婚姻制度来实现。
　　“可以说，人类的婚姻与家庭制度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甚至是不再符合时代要求。它的优势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实现，劣势却无法根除，长久地与时代大势对抗，可人类却始终不愿抛弃。或者说你们受制于传统，没有任何人胆敢触及这个问题，因为这意味着要向你们文明曾经的根基宣战，并且建立一个全新的根基，这是任何一个人类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于是我便看到你们的社会企求进步，却又始终在自我对抗、自我撕裂，婚姻问题、亲子问题、生育率问题、教育问题、阶级固化问题、老龄化问题、经济运行问题、社会稳定问题……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在每一个国家都层出不穷。最终，你们的文明将会解体，自我毁灭。不得不说，你们文明的边界还真是狭窄。”
　　卡尔平静地问：“于是你就发动了七日之灾？”
　　神说：“是的。我尝试剥离人类的家庭关系。天狼星人早就没有家庭结构了，能够自己决定复制多少基因以延续种族，并决定进化方向，而不再由自然机制来筛选复制优秀基因。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从根源上由基因传承改为了知识传承。这才是真正追求永恒和不朽的道路。地球人做不出这个选择，我来做。”
　　卡尔问：“所以，你建立了九大圣城？”
　　“不错。”
　　卡尔摇头：“这恰恰是你最大的错误。”
　　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说看。”
　　“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庭，是人类文明的起源。如果人类要延续，文明要发展，其中一切可能的错误也应当是由我们自己来扬弃，而不是遭到他者的否定。”卡尔问，“你知道人类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
　　“在我看来，你们十分弱小。”
　　卡尔摇头：“人类并不弱小。或许对你们来说，我们的科技还很落后。但我们拥有这个宇宙中一种最强大的力量，那就是虚构现实。基于这个力量，我们创造了我们曾经创造过的一切——人类一切的秩序都是虚构和想象出来的。而你之所以摧毁了人类文明，也并不是因为你杀了多少人，而是因为你摧毁过我们的共同想象，使我们不再能自我主宰。文明边界的危机既然来自内部，那么技术就不会是最终的解决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虚构出新的人类秩序。”
　　“那么你想要虚构出什么新的秩序呢？”
　　“美德就是人类能够虚构出来的最强大的力量。虚设美德而坚定不移地信仰，正是人类最大的理性，也是人类能够超脱文明边界的唯一途径。”
　　神像是听见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情一样，嘲讽道：“呵呵。你想要靠美德来跨越文明边界？你想要创建一个乌托邦？但人类本质上就是自利的，劣币会驱逐良币，爱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遵循秩序的人会被自私自利的人打败，有良好自我修养的人会被投机取巧者嘲笑，趋向阶级固化的社会能够繁荣昌盛，怀揣大同理想的经济制度却会瓦解土崩，诚实固然是美德，却往往被欺诈者淘汰，不择手段者能够大富大贵、大红大紫，坚信公平正义者往往多灾多难、一贫如洗……我见过你们文明中太多的丑恶了。可惜，你假设的和想要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根本就是两码事。人类早就穷尽过所有能够想到的方式了，而其中，所有以美德构建的社会要么就是虚妄的，要么就都已经崩溃了。归根到底，没有人相信美德，只有那些最贪婪的强者才活了下来。”
　　卡尔说：“这正是我们需要相信它的原因。这也正是所有文明都没能跨越文明边界的原因。最伟大的美德需得从最巨大的痛苦中成长出来。”
　　神斥道：“你真以为人类有多么高尚和伟大吗？！你们的美德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自私的。你们所谓的‘至善’，就是对智人好。在你们演化的历史中，万物被降格为智人的财产，而不是生灵。它们或是人类拥有的财产，或是将要拥有的财产，即便是无法拥有的财产，也只是财产而已。你们怎么对待其他物种，就决定了你们是什么样的人类。而能够突破文明边界的美德是需要超脱于‘对智人好’这个范畴的，然而，希望以美德来突破文明边界、使人类永存的理想，恰恰是针对人类这个物种的偏爱。因此，以美德突破文明边界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卡尔说：“家庭与血缘关系不仅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也是人类美德的起点。我们由母爱出发，自利性最终却催生了利他性。我们拥有无限的可能性，我相信在未来，人类的‘至善’将会不再只是‘对智人好’。文明之间或许有种族和党派之分，真理却无，它能够宁静地穿过一切矛盾、纷扰与黑暗，理性的光辉终有一天会点亮这个宇宙。”
　　神又说：“以完全的美德作为全部社会结构根深蒂固的基石，并且这块基石普遍有效，有能力摒除一切非美德因素的打击，这样的社会，即使是自诩为最带有善意的人类文明，历史上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次。你所说的美德架构，根本不具有现实的可操作性，它注定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卡尔说：“不具有可操作性，并不是美德和理性错了，而是人错了。这只是因为我们还有缺陷。但正因为我们有缺陷，才使我们想要追求的东西更有意义。也正是因为我们想要追求那些东西，因为我们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我们的存在才有意义。
　　“觉得美德可笑的那些文明当然是优秀的、成熟的、强大的、洞察世事的、有竞争力的、能够打败其他文明的，但如果仅此而已，不正是宇宙中绝大部分的文明之一吗？不正是这些来来去去的过客吗？美德，已经是他们最后都不一定能注意到的东西了。在宇宙向他们展示残酷面孔的那一天，美德就只能被记载在羊皮纸上，秘密藏于那些幼稚、天真的文明中了。
　　“宇宙为我们划下了一道无法超越的界线，这是所有生命和文明都需要克服，也或许永远无法克服的终极矛盾——死亡与终结。但人，或者说智慧生物的本质就是克服这样的矛盾，我们的存在才有其意义。是我们的有限性成就了我们的意义。
　　“文明边界或许就来自于文明与个体的对立统一。文明因个体的自利性而扩张，个体也因文明的兴旺而成长；同时，个体的边界在文明，文明的边界是个体。
　　“然而，如果我们把握到人类的本质是什么、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才会发现，人不是一具躯壳，人是文化，人是思想，人是意志，人是意义，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全部原因与全部目的。”
　　“人就该是美德本身，这是人的尊严所在，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确证，这是自由意志之光。否则，我们也只是非生物的另一种形态罢了，而非生物的生死幻灭、形态转变，是宇宙所不在乎的。
　　“生命有生的种子，它必须去创造出真实的意义，才可以成就其生的属性。我想，这就是通向永生和不朽的唯一可称之为途径的途径吧！”
　　“够了！”神呵斥道，“我不管你想要如何跨越文明边界，你们都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地球的一切都由我说了算。”
　　卡尔捏紧了拳头，道：“你想做什么？”
　　神斜睨着他：“我说了，我是人类的神，我要用神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脚下的是灰白色大地，头顶是完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