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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分携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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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忆寒醒来的时候,梁衍不在,天是黑的。她分不清那是刚刚入夜还是即将破晓,只听得“呱呱”一声,有只青蛙跳进了水坑。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穿着中衣,匆忙下了床,刚要往门边走,却听见那门一下子开了,梁衍从外面走了进来。
淡淡月光下,他穿着自己的深色衣裳,外面还有一件披风,那披风是连着兜帽的,似已湿透。他将那披风解了下来,搁在桌上。
许忆寒道:“你去哪儿了?”
梁衍道:“我回王府转了转。你睡着,我不想吵你。”
他在靠床很近的那条板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盅冷茶。
许忆寒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梁衍微一沉吟,道:“寅时……约莫过半了。待你收拾收拾,咱们就该动身。天亮了,怕是不好行走。”
许忆寒一惊,这时间过起来,比她想的快得多。
她穿好衣服,将那一对蝶钗小心收好,放在了怀里。将要出门之际,她又望了一眼这个待了整整一天的屋子,正准备转身,梁衍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的下颌很硬,枕在自己的肩上,许忆寒能感受到有话在他的喉咙里滚动。许忆寒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我哥说,比武场上,不怕死的,才能活命。现下你也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梁衍道:“我俩一对一,扯了个直。”
两人携手出了城,天已蒙蒙亮了。众派四下里寻不到梁衍,猜测颇多,现下他终于出现在面前,人人放下心来。长老是俗家僧,白发白须,面容清瘦。此刻台上正诵经唱佛,台下却无人理会。闹哄哄乱了一阵,眼看城门大开,黄衣侍卫飞驰而出,排成两列。季思誉骑马走在当中,行至半途,展开轻功,从马背之上跃至高台。
马儿颇通灵气,长嘶一声,滑足停下。两人见礼,有人呈上一筒竹简文书,季思誉接过,朗声诵给众人。他声音不大,内力送出,却叫人人听得极清。这约莫是百年以来发生之大事,只论行迹,不加臧否。
季思誉话毕,又有一人匆匆来前,将那竹简双手奉回。远处忽地响起钟声,由远及近,过不多久,樨京城前两处大钟也嗡嗡响了起来。
梁衍看了许忆寒一眼,道:“走了。”
许忆寒点点头,却不愿松手。梁衍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将手抽了出来。
不知何处钟鼓齐鸣,长老及其门下已然各自归位。日出已高三竿,光芒四射,许忆寒伸手遮挡着太阳,但觉眼中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小嫂嫂……不,师父。”徐还北站在她身边,忽道,“皇帝师伯那一招月晕,比你教给我的还巧妙。”
许忆寒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洋洋的白光晕开,裹住那一团黄黑身影,时不时耳边会有叫好之声,也离得极远。
她索性合上眼皮,低声道:“你的剑尖贴着别人的剑身,并非软剑,却要使出软剑之效。这一招,力度必不可少。他收肘时将衍哥兵器往右引,看着古怪,对也不对?”
徐还北顿了一顿,道:“没有,他是向左。”
许忆寒一惊,蓦地睁眼。向左本是常理,左手侧哥哥占优,摆好长点,待敌迫近,砍臂削腕,亦或是疾刺向前,都十分得利。不过季思誉料敌机先,常常向右。敌人一旦生出向左的意图,他便能够欺身中路,此刻对方门户大开,已是任人宰割。
今日大敌在前,他何以全然改变了自己的招式?
许忆寒道:“衍哥又怎样应对?”
徐还北低头看了她一眼,心里暗暗奇怪,小嫂嫂大睁着眼睛,竟一点没瞧见么?他道:“他使出一招双龙抢珠,接着是飞鸿踏雪。”
他又躲个什么劲头?许忆寒一怔,道:“再之后呢?”
徐还北道:“两人缠缠得紧。师伯绕着他转了一圈,门主始终不叫他靠近。百十来招过去啦,两人内力相格,各自被震开一回。他们两个都厉害极了,在我看来,还是门主强些。”
盛夏的天气,倒叫不少人竖起衣领。天上悬着一轮白日,此刻发出的光着实惨淡。忽听得轰然一声响,不知哪处塔楼轰然倒塌,凛冽杀意弥漫,劲风鼓鼓。看热闹的人本不少,现下大多远远的避开。
徐还北向许忆寒讲述了两人的招数,引得不少人侧目。终有一人心烦意恼,厉声喝止,台下险些也同时打了起来。许忆寒赔礼道歉,将他带到人群末尾。徐还北虽说不愿,却也不忍拂了眼前之人的愿望,他身体高大,站哪里都不挡视线,手搭凉棚,放低音量,又同她细细分说。
徐还北道:“门主抢上,用得……像是虚招。他左手斜劈向季思誉腋下,季思誉拿剑上挑……门主那双刀极沉,季思誉也不含糊。他右手……不妙!季思誉刺他右肩——这怕是‘流星赶月’了!一剑一剑,看得我眼花得紧……门主避过了,刚刚那一招甚是可惜,却也无甚办法。”
徐还北叹了一口气,又道:“他甚少将双刀同时拿在一只手里,季思誉左撇子,我们门主两只手都好使。他将季思誉的剑格开了!右手打出一掌——好!”
徐还北低喝一声,忽地又摇头,道:“这季思誉属实难缠。”
台上攻势正紧,人人屏息凝神,徐还北也不由自主闭了嘴。做皇帝的路太险太难,这话倒是不假。昔者洛书涯录名四十八人,留到现在的还余几何?除了眼前这两位,就是安合庄王乔鹤了,后者算是中道而废,才不至于赌上这性命。
他们两人个个想要这奖赏,这时干么谦让起来?
许忆寒喃喃道:“为寻生路,主动求死?不,不是。这……这不是。这千不该万不该!世上若都是君子相让,也不至于明里暗里争抢一整个年头。现下到了最后,为何——”
忽听得身旁一人大喝一声,“着!”
有人开始喝彩,另一些人却横眉冷对。徐还北喜道:“看我这话,门主果真是厉害的。他伤了那季——师伯左臂。”
许忆寒道:“现在怎样了?”
徐还北道:“见血了,看皇帝师伯面色却不甚要紧。”
许忆寒道:“我说他们二人。”
徐还北道:“他们二人也像是开了刃。”
这个词蓦地刺到许忆寒心里。开了刃,她默默念过一遍,又一遍。
这一番推梨让枣,可是结束了?
许忆寒道:“快了。”
徐还北道:“什么快了?”
许忆寒道:“快完了。”
徐还北见小师父眉头紧锁,心思再粗,便也察觉出其中不对了。他将手挡在了许忆寒的眼前。紧接着,传来有人倒地的声响。
台上再无动静了。前有将士守卫,围观人等离高台有些距离,也看不清到底是何情况。长老轻轻敲鼓三下,声音不响,却送出很远。
许忆寒道:“谁?”
徐还北没有回答。众人静默片刻,忽地有人带头,喊道:“陛下武功盖世,义薄云天,出震继离,应天顺民!天纵之圣,功成治定!”
许忆寒低声道:“是谁?”
场下乱哄哄一片。她跟着众人跪倒而拜,额头触地。一时之间,鼓乐齐鸣。
许忆寒道:“倒下的那人……可是死了?”
只听得一个声音道:“平身。”
她脑袋里嗡的一响。各人陆陆续续站起身,她抬起头,却久久地跪在地上。徐还北轻手轻脚将她扶了起来。
一袭灰袍忽地从塔楼之上一跃而下,长老向台上之人行礼。两人各自见了礼数,又传递了文书。长老掀起衣袍,蹲下身来,试探倒地之人的鼻息,又伸手封住那人身上几处关键穴道。
许忆寒道:“他还活着,对不对?他又怎能活着?”
只听得先前那个声音道:“收监,候旨发落。”
视线一下子清晰了。相隔甚远,她蓦地与梁衍视线相对。很远很远,连人都是一个小小黑点,可她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双眼睛。
许忆寒道:“不,不。”
那眼睛的主人,此刻正倒在血泊之中。一剑穿胸而过,穴道受封,血已是流的缓了。上来几人没敢拔出那剑,扶着他下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