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溪阻雪》赤池

8、一苇渡江

　　今日是正月十五，大千武馆像往日般聚满了英雄好汉，正中比武台上，灰衣公子和一个淡黄衣裳的姑娘，激战正酣。

　　两人棋逢对手，人群只能看到影影绰绰一灰一黄两道身影。有博学人士道，那灰衣人是大名鼎鼎的“鬼谷书生”——周自横。

　　周自横拜访朋友，途径樨京，听闻此处有比武之场，特来瞧瞧。

　　之前与许忆寒交谈那几人显然来得晚些，不知此人今日已连胜三场，更不知已有一人做了笔下幽魂。

　　“那姑娘又是什么来头？”有人问道。

　　先前那人摇头不答。黄衣姑娘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像是出来游玩，没带兵器，在临上台前借了一把单刀，看起来自在得紧。未开场前她已挥舞生风，听得一片叫好之声。

　　这姑娘有武功没错，却是个自命非凡，伐功矜能之辈。看着她，周自横微眯了眼睛。

　　他双手一抖，两支判官笔齐齐出袖，正色道：“周某冒犯，姑娘先请！”

　　“谢过周兄了！”

　　表演同时，许忆寒借着刀势，斜斜劈将下来，周自横歪头一闪，左手捏着笔势招架，右手疾点许忆寒肩臂各穴。一点未中，再点即至，许忆寒回身躲闪，后背顿时渗出一层冷汗。

　　“好一个落笔生花！”有人道。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许忆寒忽然心乱。她走进这武馆不足一刻，便已站在台上同人比武。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一般，只有眼前的判官笔稍显真实。

　　练武讲究循序渐进，今日贸然与人比试，还不使剑，未免太过冒险。

　　许忆寒后悔不迭，却没了退路，脚步一乱，竟给那人点中一穴，右手当即酸麻，她使出全力，才不至于把刀扔下。

　　许忆寒退后数步，那人紧追而至。

　　“周大哥你今日便可以取媳妇啦！我做丈人家老太爷的，今日便做个主，在场所有人都去吃酒，闹洞房，闹他个天翻地覆，覆地翻天！”那汉子打听到周自横的名字，轻松不少，眼看那姑娘居于劣势，又兀自浑将起来，“姑娘倒是上去打啊，没见周大哥追着你满场乱跑——”

　　“还请兄弟莫要取笑！”周自横冷声答道。

　　声音借由内力发出，雄厚清晰，手上攻击却是不停。

　　许忆寒定一定神，双手握刀，任由对方左手笔尖迎面而来，却毫不闪躲，她瞅准时机，刀面拨过周自横右侧的攻势，全力斩他腰腹。周自横果然向旁踏出一步，双手变招。

　　“谁说我满场乱跑？”许忆寒大喊一声，“今日这姥姥，我是当定了！”

　　哐当一声，长刀落地。她年纪轻，尾巴翘，最是受不得刺激。头脑一热，索性两手空空，将自己逼入绝境。

　　“小姐——”

　　“姑娘这是何意？”包括周自横，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惊。

　　“姑娘我嫌它累赘，怎样都能和你打。”许忆寒喊道，左手一翻，抓住周自横的左臂，往前一带，同时右足踢向他的小腿，然后仰身从判官笔招下滑过。

　　许忆寒身体轻巧灵活，单刀笨重，卸去兵器反而一身轻盈，与判官笔这样的点穴暗器相搏，竟不算吃力。周自横自觉这样打斗有失公平，也在空隙之时收了兵器。

　　大千武馆赤手空拳搏斗的例子不少，但两人先持兵器，后又先后抛下的场景着实不多。

　　电光火石间，他们已拆了一百多招，台下无一人发出声响，聚集精神看着二人的招式来往。

　　这姑娘到底是哪一门派？

　　周自横暗自起了戒心。黄衣姑娘的身法路数给人琢磨不透的熟悉之感。

　　书生势头不小，出掌精准狠辣，每一回合都有结束战局的希望，却总被那姑娘侥幸逃脱。场上境况瞬息万变，黄衣姑娘先前只守不攻，交战过半才开始适应，也是招招凌厉至极。

　　“那姑娘是什么来头？”看到这里，又有人发问了，依旧无人回应。

　　胜负难分，许忆寒心下焦急，出招加快，却不由多了破绽，内力接续之际，左臂和后背实实在在挨了几招。肩背酸痛难忍，她早已在咬牙生抗。

　　见识了一招一式，又听得旁人私语之声，许忆寒对眼前之人有所猜测，也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鬼谷书生，不是么！这家伙一个人，怕是打得过她三个。但她既已上场，绝不认输。

　　更何况——此人成名多年，内力怎比自己还差些？两人格挡之际，许忆寒暗暗奇怪。

　　周自横沉稳许多，见此状况，心中一动。

　　“在下不敌姑娘，承蒙赐教！”说罢，他横臂一挡，立在那里。许忆寒急忙收力，纵身后退，回到原地。

　　“周大哥大度，让过小妹。”许忆寒拱手道，“若不是周大哥相让，我想必已死了几千几百回了。”

　　周自横笑道：“哪里哪里。”

　　“那位大哥，”许忆寒忽然转向与自己打赌的汉子，笑盈盈道，“我是输了，但周大哥要我赢，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那一百个头就免了。至于认我做长辈，那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你爱叫不叫，我决计不为难你。”

　　笑语中，那汉子兀地脸红。
　　他猛地喝了口酒，旁边之人取笑两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今日一事，多有得罪。姑娘武艺高强，周某心下佩服，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和在下交个朋友？在下姓周，上自下横，敢问姑娘姓名？”周自横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许忆寒朝他微微一笑，两人走下高台。

　　“原来是鬼谷书生，周大哥，久仰大名！”许忆寒又行了个礼。

　　眼前这鬼谷书生的样貌，却没江湖中流传的那般英俊。至少比不上季思——

　　比不上哥哥。

　　“你叫周自横，我便要叫‘野渡’。”许忆寒笑道，“蒙周大哥不弃，朋友自然是愿意交的。”

　　“野姑娘——”

　　周自横摇头发笑，本想顺势而为，话一出口，却自觉不对，忙改口道，“姑娘一身侠气，果然豪爽。姑娘不愿告知姓名，在下便不多问了。时候尚早，武学技巧方面，在下可否与姑娘探讨一番？”

　　“当然——”

　　“各位。”

　　铛的一声，铜锣声响，四下寂静，有声音从高处传来。

　　黎大千一直坐在二楼，这时候忽然清了清嗓子，道，“有小厮来报，季王爷的人现在馆外。黎某光明正大，从未做过亏心之事，在此只是告诉诸位一声，大家莫要惊慌。”

　　话音刚落，四下里议论纷起。

　　“靖王怎会忽来此地？”

　　“那门口清楚写着，‘进武馆者，死伤自负，胜败不论，报仇无门’，王爷才不会随便到这种是非之地。”

　　“难不成咱们当中有人吃了官家老爷的官司？”

　　“可能王爷也是个喜欢比武之人。”

　　“王爷明明从未去过任何武馆——”

　　周自横心中一凛。

　　他三日前来到樨京，听说南阳皇帝季思誉曾化名在此比武，他来此地，原想碰碰运气，说不定能与皇帝交手一番。谁知，皇帝没等来，倒把王爷等来了。

　　这事忽一打岔，周自横转头和身旁同伴交谈几句，再一扭头，眼前的姑娘早已没了踪影。周自横立在原地，苦笑几声。

　　他打算明日便离开樨京。

　　“不知王爷到那里，所为何事，”桑叶气喘吁吁，“如果是因为小姐，那麻烦可就大了。”

　　许忆寒道：“不可能。为了保我性命，哥哥一定做了周全的计划，在那季王爷眼里，我应该是个早已死去之人。就算他亲眼看到我，那也只是相貌相似罢了。”

　　王爷可会认得“桃花十三式”？许忆寒心想，那是哥哥自创给她玩的，原是为了纪念笼烟阁外大桃树。

　　“不说王爷了。小姐刚刚打了一场，精彩极啦！”桑叶道，“小姐累吗？需不需要休息？今日十五，街头有不少商贩……桑叶知道有个卖米花糖的沂州人，就在往东走的三四街上，他们家米花又香又脆，小姐可想尝尝？那条街上还有家首饰铺子，小姐以前最喜欢去啦，上次陛下送小姐的四蝶穿柳发钗，还是托桑叶在那里买的……”

　　历经一场有惊无险的打斗，桑叶有些激动，许忆寒也自感得意，但洋洋开怀时却总觉后怕，她心知自己不敌。如此想过几遍，便不愿去想了。

　　三四街果然繁华，这里早先是有三家绸缎庄，四家瓷器行，家家都曾兴盛一时，风光无限，随后便衰落了。根基已定，现如今，街上多贩卖些精巧无用之物。来此地者女子较多，也有不少男子身影穿梭其中。

　　许忆寒四下环顾之时，两匹白马从身后驱驰而来。

　　她一把拽过桑叶，躲至一边，街上行人也纷纷避让。那白马体型健美，没有一丝杂毛，腰背宽直，奔行如风，踏出一阵烟尘。

　　骑马的是一男一女，月光下，两人衣着无不华贵万分。衣角袖口绣着金银丝线，远远看去，闪着光芒一般。

　　男子轻喝一声，勒马停下，女子紧随其后。

　　旁边便是家首饰铺，当中一个红木牌匾，刻着“冷香飞上”四个大字。

　　这人未免也太过霸道。许忆寒对他微微不满。

　　天子脚下，竟纵马在闹市街头驰驱。她望着那一白一紫两道身影，一时有些发愣。

　　“小姐快走！”桑叶忽道。

　　她一把拉过许忆寒，低头狂奔向街外狂奔。许忆寒不知其意，也不便发问，只是默默跟着。

　　两人七拐八拐，走了不知多远，最终在一处月光绰绰，人影稀疏之地停下。

　　“今日城里为何这般热闹！”桑叶气喘吁吁。

　　路边尚余积雪未化，她走得脸颊绯红，自出了一身热汗，“今日好生奇怪，季王府上上下下像是全都出来了。刚刚马上两人，小姐可曾认出？那是小王爷和——”

　　“季思衍？”许忆寒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