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志·帝阙春深》叶深水

93、第 93 章

　　顷刻之间便有仆役提灯开门，宇文昭说了一句：“叨扰。”却不忙着跟主人寒暄，只拉着高睿穿堂入户，脚步匆匆，直奔西阁。到了地方，宇文昭将高睿一把塞进去，自己站在外面等候，隔门笑道：“表哥，你只管放水，不要理会墙上的粉牌，那是主人的癖好。”
　　西阁里面布置的精洁雅致，高睿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待他缓过颜色，想到方才的情形，颇觉尴尬，不知出去后该如何面对宇文昭。借着整衣故意磨蹭，拖延时间，听了宇文昭的话，不由抬首向四周打量。
　　只见左右两边墙上各挂了一块两尺见方的粉牌，上面写满字迹，旁边还备着笔墨。
　　方才高睿没有留意，此刻注目凝视，右边一块粉牌上写着：
　　今有委粟平地，下周一十二丈,高二丈,问积及粟几何
　　答曰:积八千尺,为粟二千九百六十二斛二十七分斛之二十六｡
　　下面是一串密密麻麻的数字，高睿一望便知，是推导求算的过程。
　　再看左边一块粉牌，也是大同小异，上面写着另外一道题目：
　　今有委米依垣内角，下周八尺，高五尺,问积及为米几何？
　　答曰:积三十五尺九分尺之五，为米二十一斛七百二十九分斛之六百九十一｡
　　高睿一目十行地看完，觉得十分有趣，正想出去向宇文昭问个明白，又发现这两块粉牌下面还有几块大小相同的粉牌，上面也写着类似的题目和求算过程。
　　匆匆扫了几眼之后，高睿心中一动，暗想：“难道这里的主人竟是一位算痴，如厕之时也不忘演算题目？”
　　他忽然想到，眼下府库空虚，对南梁的作战又要消耗大量钱粮器械兵马，朝廷可谓处处捉襟见肘，大司农几次请旨要求清查历年积欠的租税钱谷，却又苦于卷帙浩繁，人手不足，无法施行。若能用此等人才协助清理府库，何愁账目不明？
　　正想得高兴，宇文昭在外面连声催问：“表哥，你好了没有？没事吧？要不要我帮忙？”
　　高睿连忙放下粉牌，在水盆里净了手，用巾帕擦干，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走出西阁。
　　宇文昭见他出来，神色如常，这才放了心，笑嘻嘻地说道：“我以为表哥你在里面睡着了呢，好半天都没有动静，再不出声，我可真要进去帮忙啦。”
　　高睿知道他是故意说笑，不去理会，只问眼下最关心的：“里面那些算题是怎么回事？”
　　宇文昭也不回答，拉着他的手，说道：“来，我带你去见见这里的主人。见了他，你就知道了。”
　　高睿闻言，心想，这时节我们闯进别人家里，不待通禀直奔西阁，说起来也太过失礼，的确应该向主人致歉，于是跟着他向那栋亮着灯的小楼走去。
　　宇文昭脚下走得很快，转弯抹角的地方也无需分辨路径，显然对此极为熟稔，高睿几乎都有些跟不上他。
　　待二人到了小楼之前，只见一个身穿淡青长衫的人已经在掌灯迎候。
　　宇文昭抢前几步，跟主人作揖见礼。高睿从灯下望去，只见那人二十左右年纪，生得清秀异常，一双眸子顾盼间颇为慧黠，他向宇文昭躬身还礼，眼角的余光却在打量高睿，曼声长吟：“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这一句出自《诗经•国风》，以麒麟比兴，原是赞美诸侯公子的绝世风姿，此人缓缓吟来，既像是称颂宇文昭，又像是赞叹高睿，加之辞气清雅，语调柔和，意态可喜，只这一句，高睿便觉此人言语不俗，顿时对他平添几分好感。
　　“君直取笑了。不意登门叨扰，还望见谅。”宇文昭客套两句，拉过高睿，替他引见，“这是在下的表兄，刚才北地郡来，今晚我们出门观灯，路过贵府，特来拜望。”
　　那人听了，笑吟吟地与高睿施礼厮见，互通姓名。自称赵竺容，字君直。高睿有了卫岫的教训在先，这次也学乖了，临时编造一个假名叫做文安世，表字仍是用了元仲。
　　赵竺容请二人上楼小坐，宇文昭担心出宫太久再生变故，正想找借口推辞，高睿却兴冲冲当先便行，宇文昭见他似乎对赵竺容颇有好感，微一沉吟，随即释然，也就不加阻拦。
　　楼上的布置别有一番天地。案设棋枰，架陈古琴，瓶插琼花，寻常精致朴雅之外，与众不同的是桌上、榻前、椅旁处处摆满了算筹，随手一抓便是一把，墙壁上悬挂的也不是名人字画，而是写满算题的粉牌。宇文昭对此自然司空见惯，并无讶异，分宾主坐定之后，只等着主人奉茶，而在高睿眼中看来，却事事新鲜，大有趣味。
　　他拿起桌上一块粉牌，见那上面写着一道算题：
　　今有士兵不知其数，三三列之余二，五五列之余三，七七列之余二，问士兵几何？"
　　高睿在心中默算几次，仍是摸不着头绪，拿着粉牌转而向宇文昭问道：“子尚以为此题何解？”
　　宇文昭探身凑过去瞄了一眼，随即笑道：“君直又来折腾人了！既然表哥垂询，只得如实相告——愚弟不精此道，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算它不出。”
　　这时赵竺容捧了两杯茶来，献给二人，听见宇文昭的话，轻轻“哼”了一声，略带几分不满地嗔道：“谁叫你不肯学？白白浪费了大好天分！这等简单的题目，还要费什么心思，你若是肯听我细细解说……”
　　“罢了罢了，”宇文昭接过茶去，摇手笑叹，“君直又来老生常谈！别跟我讲你那套‘数理之中，乐趣无穷’的话头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坐不住的脾气，怎能学你的坐禅功？再说了，假如我当真偷到你几分本事，就不怕我去告诉隽卿？以后他日日登楼，只怕你要应接不暇了。”
　　“不要提那混账！”赵竺容恨恨地道，“他若敢来，我拿凉水泼出去！”
　　高睿听了二人闲话，不禁愕然。他知道“隽卿”正是巡检营骁卫将军俞凤臣的表字，宇文昭认识他倒不奇怪，刚才二人还曾经抬出俞凤臣的名号吓唬钱公子，怎么俞凤臣和此间主人似乎也有些恩怨纠葛？正在寻思，忽然感到桌下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向宇文昭望去时，只见他冲着自己霎眼睛，神色里满是顽皮。
　　高睿脸上一热，以为宇文昭又来调笑，虽然有些不满他简直如馋猫偷腥时刻不忘，却也没法生气计较，其实认真起来，倒有几分暗暗欢喜——世上初尝情味之人，大都如此发昏，高睿纵然心性聪明，也未能免俗。连忙装作低头品茶，掩饰过去。
　　却听赵竺容说道：“子尚自从做了执戟校尉，整日陪侍圣驾，想必是春风得意，有半个多月没来了吧？前几日杨枢亭在这里喝得大醉，无意间提起你来，跟我抱怨说，你连齐圆社也不去了，喝酒都抓不着人影——听说陛下离了子尚连饭都吃不下去，真有这回事么？”
　　一番话说得如同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嗔怪中夹杂着亲昵，看似埋怨，又似打趣，就算宇文昭脸皮再厚，也不禁带出几分忸怩神色。高睿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听了最后那句，直接就喷了出去，被呛得连连咳嗽，一张白玉般的面孔涨得通红。
　　宇文昭知道他脸皮薄，连忙分辩道：“哪有此事！君直不要听杨璇胡说八道。他的话你也敢信，狮子桥那对石狮子都能上树了！”
　　赵竺容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三人成虎，人人都这般说，难道不是空穴来风？”
　　高睿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向赵竺容问道：“外面怎么知道宫里的情形？许是误传……”这话说得连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赵竺容正色道：“元仲兄初次谋面，在下不敢夸口，若论整个邺阳城消息来源最快最广之处，恐怕我这铁阑院无人能出其右。别说宫里的消息，就是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的家长里短，只要我想知道，自然有人送上门来。”
　　高睿闻言，顿时吃了一惊，打量赵竺容时，并非夸口说笑的模样，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竟有如此神通？他向宇文昭瞥了一眼，却见他神色平和如常，只是微微摇首，示意高睿不要追究下去。转念一想，反正回去以后可以向宇文昭细细询问，也就不再刨根问底了。
　　今夜所见之人，以眼前这个赵竺容最为古怪，所言所行、一动一静无不异于常人，却又使人感到与他对坐谈论之时，舒适惬意，如沐春风。
　　宇文昭似乎觉察到了高睿的疑惑，为了缓和气氛，故作轻松地笑道：“表哥也许不信，我却知道君直的底细。你若埋没于此，整日与算筹为伍，借此打发光阴，那才真是明珠暗投，令人不由扼腕长叹。”
　　几句话也许是触动了赵竺容的隐情，他的神色忽然一黯，随即嬉笑道：“若不如此又能如何？子尚生于高门华第之中，长于珠玉锦绣之堆，天生豪侠仗义，英雄性情，你是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又怎知我们这等卑微小人物的苦衷？”
　　“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至千里。”高睿忽然插话道，“阁下既有过人之处，又有报效君国之心，何不烦劳子尚引荐，去吏部府库司找些事情做？听人言道，大司农正在替朝廷延揽贤良，想来定会对阁下委以重任。”
　　高睿打的如意算盘是，回宫以后立即召见大司农，下一道求贤诏，让宇文昭从中做一点穿针引线的功夫，把这个赵竺容收为己用。可是话一说出口，高睿就知道有哪里不对，似乎是他说错话了。
　　宇文昭表情尴尬地咳嗽一声，在桌子底下又踢了高睿一脚。
　　高睿怔了一下，恍然间醒悟，刚才宇文昭踢自己并不是有意调笑，现在踢自己更是别有深意。
　　而赵竺容听了高睿的话，不仅没有惊喜，反而像是看稀奇景一样地上下打量他，眼眸流转，向宇文昭笑道：“子尚没有告知尊兄竺容是何等样人吗？”语气虽然平静，却流露出一丝自嘲自贬，仿佛若切肤之痛，随即苦笑道：“天下所有的筹算吏目都加起来，我赵竺容也不放在眼里，府库司又有什么了不起？可那里是朝廷重地，却不是我这等下贱之人能够玷污之所！”
　　“这……”
　　宇文昭像做错了事的一样垂首不语，可是转瞬间他便抬起头来，庄容正色望着赵竺容，一字一句地道：“自古风尘多奇士，豪杰何必问出身。我与君直相交，一向以朋友相待，君直大可不必拘泥常人眼光，自甘沉沦。”随即站起身来，对高睿说道：“刚才事出突然，来不及向表哥解释清楚——这铁阑院是邺阳城里排名第一的南风馆，君直原是这里的头牌相公，后来接手此楼，做了院主！”
　　高睿听了不由一怔。“南风”、“相公”、“院主”这几个词他还不太熟悉，略加思索方才有些醒过味来，正在愕然间，又见宇文昭竟然转身向着赵竺容深深拜了下去，口中说道：“昭言行孟浪，思虑不周，有伤朋友之义，望君直兄宽宥！”
　　赵竺容原本只是无心戏言，虽有自伤之情，却也怪罪不到宇文昭头上，没料想宇文昭竟会给自己赔礼道歉，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搀扶他道：“子尚折杀赵竺容了！微末贱躯，得与君子相交，已是诚惶诚恐，岂敢当此大礼？”
　　当时齐朝最重门第，宇文昭与赵竺容身份悬殊，以朋友平等相交，已经是违逆常理；而堂堂将军公子竟对一个微贱之人下拜谢罪，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更不啻惊世骇俗之举。
　　宇文昭握住赵竺容的手，转身望着高睿说道：“表哥在此，不敢隐瞒。赵君乃是昭相交多年的好友，青莲出污泥，铁骨持冰心，务请表哥莫以常人之理相待！”
　　高睿瞧瞧宇文昭，对他突然这般庄重起来似乎有些不适应；又瞧瞧赵竺容，见他半边身躯轻轻颤抖，已是眼含热泪，犹在强自压抑，不由笑道：“子尚怎么糊涂了，你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何必特意相告？难道你刚才喝的不是茶而是酒，这么容易就醉了？”
　　平常一句玩笑话，揭去此刻尴尬场面。
　　宇文昭对高睿的容量气度自然满心感激，亲密情爱之中，更添几分敬意；赵竺容却借着转身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在眼角抹了一下，拭去泪水，随即变得笑意盈盈。
　　正在三人欢洽融融、谈笑风生之时，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箫声。
　　赵竺容顿时脸色一变。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有贴新章了……想念大家。
这一夜小睿睿受了不少刺激，谁让小昭昭是个闯祸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