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宇文宪高孝珩同人）》月半木乔

5、5.河间

　　又是一年，春风抚弄长安瓦，春暖北国的时节。
　　孝珩修养几日之后，终于能下地，扶着栏杆来回漫步，六弟跟着他一路走来，终于放心，就要赶回去告知五哥一声。
　　二哥让他自行去和府上的管事说一声，赶紧回去报平安吧。
　　绍信从树下跑开，惊起了枝头乌压压的几只鸟雀。
　　其中一只落单的灰蓝长尾的大鸟落在屋檐上，看着他，孝珩没见过这样的鸟雀，盯着它端详了一会，忽地想起从先自己养的鹰。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朝着那只鸟，想象着它能像自己豢养的苍鹰，朝自己飞来，落在小臂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孝珩以为是六弟落下了物件，头也不回：“又忘了什么？”
　　几个侍女用鲜卑语嘁嘁喳喳地回答了他，孝珩当即回头，之间几位妇人簇拥着一位威严富态的老妇人朝自己走来，如同迎面而来的一阵朱紫锦云。
　　他不知对方的身份，一时间只觉得尴尬，默然与那位紫金衣袍的贵人见礼。
　　老妇人威仪从容的样子，有几分神似娄太后，想到祖母，孝珩又感到害怕，垂下眼眸。
　　贵人开口，也是鲜卑语：“那些鸟，是从外头飞进来的，不会听人的使唤。”
　　孝珩面上微红，想起自己行的是齐国的礼节，对方不一定能明白。
　　那位老妇人见他不回话，就用生疏的汉话问他：“你是谁？”
　　孝珩想了想，不愿横生枝节，就用鲜卑语回答了她：“我是齐王的客人，在此养病借住几日。”
　　妇人笑出声，摇着头：“汉人总是这样，喜欢把真话藏在肚子里，你是齐王请来的客人。可齐王的母亲，却不知道，自己儿子何时请了一位汉人住在这里。”
　　高孝珩张口结舌，心里古怪难言。
　　达步干氏走上前来，打量着他，这个汉人模样很是沉静，不像歹人，她笑着问他：“你是齐国人？”
　　孝珩点头。
　　太夫人又问：“我从前没有见过你，就猜测你是从东面来的。齐国的那位国主，是你的什么人？”

　　正当高孝珩为难时，齐王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们身后，与母亲行礼，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这个话题。
　　“母亲，他是齐国的宗室，从前那位兰陵王的兄长。”宇文宪搀扶着母亲，耐心地与她解释。
　　达步干氏微微一愣，高肃的兄长，她再次审视着这个青年，神色有些锐利，而后问儿子：“高肃是齐国的战神，能在战场上与你抗衡许久，为什么他的哥哥却这么……文弱？”
　　孝珩察觉到，他们说话时，宇文宪会本能地间隔开几人的距离，下意识地护着母亲。
　　宇文宪看了看高孝珩，见他神色温和，就说：“他生病了，我的手下在战场上，刺伤了他。”
　　他的母亲笑着摇头，回过头来看着儿子，但问：“你既然害怕他会伤到我，就不要让他在府中逗留，送他去该去的地方吧。”
　　宇文宪只能点头：“好的，晚些时候，儿子会派人送走他。”
　　孝珩轻笑一声，目送着仆从们围绕在老夫人左右，一路走远。
　　院落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高孝珩站了许久，有些坚持不住，扶着后腰，依旧酸痛难忍，只能撑着一旁的青石灯台。
　　这次，换作宇文宪叹气，几步上前来，扶住了他，朝着屋内走去。走过青石板的芳草径，宇文宪问他：“方才，你笑什么呢？”
　　孝珩摇着头，没说话。
　　宇文宪又说：“母亲没有恶意，大约是听了旁人的几句闲话，过来看看。”
　　“为何不是齐王妃？”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高孝珩在对方惊讶的神色中，别过头，耳根发烫。
　　耳边传来宇文宪有些苍凉的笑，他才回头，只见齐王神色沉凝。侍从为他们推开房门，宇文宪柔缓地扶他坐下，过了片刻，才说：“她不会原谅我了。”

　　又是一阵沉默，孝珩没有追问，他明白，并非所有人，都乐忠于将自己的伤口展现给旁人来看。
　　也总有宽和的君子，知道体谅他人的不易。
　　就在他迟疑着要不要与齐王辞别之际，宇文宪终于开口，看着窗外：“自从去年之后，她就没怎么和我说过话了。”
　　他忽然回过神，沉沉的眸子里似乎闪动着深青色的弧光，喃喃自语似的：“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为了缓解凝滞的气氛，宇文宪反问他：“高湝已经和他的妻子团聚了，你呢？来了许久，也不见你的妻儿……”
　　孝珩看着他，平静道：“她死了。”
　　宇文宪脸色分明神色一滞，试探着问他：“死于军中？”
　　孝珩摇头：“高阿那肱他们将我外放沧州的时候，我带走了府中的精兵亲卫，惊动了她，她那时候病重，又害怕拖累我……”
　　心口很沉，他的呼吸渐渐浓重，却看向宇文宪，深深地投来一眼：“齐王兵发信都的战报，与她的死讯，几乎是前后脚，传来我这里。”
　　难怪那天在战场上，高孝珩几乎是一心求死的架势。
　　母亲说他文弱，却不知这个人，弯弓如神，射光了箭筒，就用长戟，砍断了长戟，就用腰际的长剑。
　　都这个时候了，远远观战的宇文宪不愿让手下白送，就让齐国的叛臣乞扶令上去拿下这个负隅顽抗的困兽。
　　乞扶令便让众人放箭，二十几人拉满长弓，直指广宁王。
　　若不是他的仆从白泽用身体护住了他……
　　可能，自己在帐中所见的，就是一具惨烈的尸体，后世又多了一个流传史册的忠贞英名。
　　他记得，乞扶令横枪捅穿了白泽的尸身，依旧不敢靠近浴血的广宁王，只敢趁他力竭之时，从后一枪横贯！将广宁王挑落！
　　宇文宪默默，又说：“从前，我想不通，为什么高湛父子残杀了你的手足至亲，你却还愿意这样效忠齐国。”
　　原来，只是为了他的家人。

　　医官日行来给孝珩检查伤口，齐王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用小刀，挑开包裹着伤口的棉布，一点点揭开嫩红的才长出的新肉……
　　高孝珩神情自若，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刺痛。
　　他的眼神越是坦然从容，宇文宪就越觉得自己那晚实在唐突草率，他有些愧疚地从大夫手中取过药瓶，敲敲点点地给他上药。
　　齐王的手法并不娴熟，药粉四处喷溅，他只好伸手去抹，手掌贴合上去的时候，他感受到高孝珩腰侧明显有些僵硬。
　　自己明明不是第一次给他上药，他在紧张什么呢？
　　宇文宪帮他披好外袍，留下一句“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便匆匆离开了。
　　孝珩来不及开口，趴着愣神，这几日因为有六弟在侧，齐王为了避嫌，就没来过这里。
　　他想起藏在枕头底下那根银灰丝绦，还没来得及还给他。

　　直到黄昏过后，齐王也没让人把他送回去，反而是几个年纪稍长些的仆从，为他挑来热水擦洗。高孝珩从来洁身自好，没有叫人伺候沐浴的惯例，只让他们在外候着，自己固执地在屏风后擦洗干净，换上干净的寝衣。
　　他想着，如果再见到齐王，就要求他，放自己回去了。
　　不然两个弟弟见不到自己，又要担心一番。
　　他扶着腰侧坐会榻上，正想着，窗户“咯吱”一声，轻轻地被抽取了插梢。
　　窗户外，一个少年好奇地朝里张望。
　　二人视线交汇，大眼瞪小眼，那个男孩长得很像宇文宪，望着他，说着鲜卑话：“你就是父王藏在后院的那个齐国宗室？”
　　高孝珩也用鲜卑话反问：“你是谁？”
　　下一刻，孝珩听到了答案，彻底失神。
　　那个男孩趴在窗台上，笑得有些挑衅，打量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珍奇的动物，他得意洋洋道：“我是谁？我是河间王！”
　　说罢他翻窗户进来，抱着胳膊有些不满地质问道：“你还没说，你是谁！”
　　但孝珩依旧只是看着他，双目失色，少年走进，朝他问道：“他们说你是高纬的堂兄，也是从前那个兰陵王的哥哥。兰陵王是很厉害，可以和我父王在战场上打得有来有回。他们都是敢作敢为，能带兵打仗的大英雄，可你为什么偏偏要留在这里，败坏他们的名声？”
　　这个高家的郡王很是傲慢无礼，宇文质皱眉，又走了几步，来到床榻前，带着怒意盯着他看，想把他直接从榻上抓起来，丢出去。
　　他听长辈说过，齐国的皇室们，除却兰陵王，其余的都是耽于享乐，纵情声色的废物。
　　现在这个人，似乎也要把那种淫奢风气带进他们的府苑。
　　大哥不在了，他就是父王的长子，肯定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宇文质伸手就要抓他，却听他说：“你是河间王？”
　　他点头，只见这个病弱的男子，脸色瞬时间惨白得吓人，而后笑得凄恻。
　　他才在十六岁，那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慌乱地退了几步，险些带倒了架子，手忙脚乱地扶好木架，他又说：“你别吓唬我！再不回话，我就……就把你扔到院子里！”
　　高孝珩看着他，脸色煞白而不自知，他的耳边嗡鸣，手脚发麻冷凉，勉强压下一阵阵尖锐的心悸，颤声道：“河间王，我是高孝珩。”
　　说着，不知怎么，他哽咽了起来，又不想在这个少年眼前失态，强忍着热意汹涌的眼眶，他笃定地向眼前人保证：“我会走的。”
　　那个少年这才满意，又问：“你如何保证？”
　　孝珩说：“我是齐国文襄皇帝的次子，如果我贪图安逸，日后攀附周国的权贵，苍天厌之。”
　　河间王没想到他会这样郑重的起誓，俊朗的眉宇间，轻蔑的神色淡去，也点头：“我姑且相信你说的话。”
　　孝珩问他：“你是齐王的儿子，如此敢作敢为，应当是家中长子，为何不作世子？”
　　宇文质愣了片刻，告诉他：“我也是次子。”
　　少年藏不住心事，他的眉宇间充斥着失落，高孝珩看着他，以为这个孩子是因为做不成世子而失落，念着河间王的封号，不觉又说：“次子挺好的，无论什么事情，都有长子在前面替你担着。”
　　就像他的大哥。
　　宇文质却摇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