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献给善良与邪恶的礼赞》月隐龙鸣

3、重回庄园

　　——如果真的有乐园，那绝对不会是伊甸园。

　　白灰色的云叠在空中遮住了大片的天空，斑斑驳驳的痕迹好似陈旧的石灰墙面，表面的暗淡的粉刷已经一片片剥落。阳光穿不破淡灰的□□，只能隔着云层落下一片斑斑驳驳的白灰，犹如天堂落下的尘埃。
　　菲利斯靠坐在后座，发呆地仰望着天空。纵使两侧的树木飞快流逝，天空中灰色的云层也依旧自在地缓慢地弥漫着，近乎停歇了一般。想象云端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般美好，却终是无法想象。

　　云散了，乐土将往哪里去？

　　菲利斯坐起身，打开车窗。凌厉的寒风夹带着竹叶猛然灌入，刮得人睁不开眼。两侧的树木竹草呼啸而过，凌乱的发丝迷了眼睛。猛烈的风撞击着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同撞进了心中一般。
　　“快把窗户关上！”前排的女人，也就是菲利斯的母亲凯琳娜夫人，几乎尖声尖叫，命令式的口吻。
　　凯琳娜夫人已经快五十岁了，不过却给人一种大约才三十多岁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他浑身上下的那种火一般的活力与热情最终影响到了他的内分泌。他有一头简洁清爽的短发，就好像他的行事风格一般雷厉风行。一双杏眼炯炯有神，眼角带着些许笑纹。凯琳娜夫人很爱笑，他时常爽朗地大笑，却不会给人唐突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落落大方不拘小节。但是外人可能不知道，作为凯琳娜夫人的独子的菲利斯却很清楚凯琳娜夫人不仅爱笑也易怒。他眉宇间的褶皱就证明着他强烈的控制欲。
　　窗户迅速被摇了上去，窗里窗外又被这一片薄薄的玻璃隔成了两个世界。菲利斯贴在窗前，树木竹草依旧飞逝而过，一次一次似曾相识又完全不同，但是全然没有了前一刻的震撼。菲利斯失望地滑下来，靠在后座上，百无聊懒地仰望着天空。
　　温暖的熏风慢慢弥漫了这个飞速奔驰着的狭小的空间，熏得人昏昏欲睡。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身下亚麻编织的软垫，细细地勾画着软垫上红色的盘长。即使仅仅才离开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他的手指却已经开始想念那头柔软蓬松的橘红色长发，爱尔迷人的长发。
　　菲利斯想象着爱尔仍像平时一样乖僻安静地靠在他身旁，橘红色中带着金黄的温暖的长发缠绵地绕过他的指尖，碧绿的眼眸带着未知的情愫乖巧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期待着他更多的爱抚。那是何等温存。但此刻他是身在前往城郊的车后座上，空虚的宽敞犹如鹅毛一般不停地挠弄着他焦躁的心。
　　“再过半小时就到了。”凯琳娜夫人愉悦地说道，轻快的语气中显露出他异常愉快的心情。菲利斯可以想见他此时的心情肯定就像那归巢的小鸟一样轻松愉快。
　　但是菲利斯却没有半点如同他母亲一般的愉悦心情，他只是淡淡的甚至可以说是极不耐烦地“恩”了一声，然后侧头继续对着窗外发呆。对于母亲硬拉他回山庄的这件事，他一直心怀不满，当然他不可能为了这一点点小小的不满打了老鼠砸了玉瓶。菲利斯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应付他那精明能干的母亲什么才是最有利的。

　　菲利斯正在前往的地方是一处远离城市的深山庄园。在那里，他们有一座优雅的别墅，半片山的宅地，一个涵括两个莲池和观赏性曲河的庭院，以及一个数百方的湖泊。那都是属于他父母的不动产，数十年之后也将属于他。他的母亲非常热衷于那片土地，热衷到几乎一有空就呆在那里，他称那里为“乐园”。因为进入庄园的路要绕过半座山，并且要沿着湖泊开大半圈。在那里不会有任何无关紧要的人来打搅他们，他们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是菲利斯显然对此没有半点兴趣，甚至可以说讨厌，正是因为如此，如非必要他也极少去那里。

　　乐园，世上不会有任何人讨厌这个词汇。
　　但是乐园真的存在吗？
　　真正的乐园究竟在何方？

　　菲利斯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小时候菲利斯也尝试过询问别人，得到除了大人不在意的大笑和同伴的嘲笑。这种愚蠢的错误，他自然不可能犯第二次。
　　乐园，对于这个名词，世上最权威也是主流的诠释便是《圣经》中的伊甸园。严格来说菲利斯相信是存在乐园的，但是他从不相信是伊甸园。亚当与夏娃生活在偷吃禁果之前完全是懵懂无知的，他们不知道耻辱和荣耀，不知道善良和邪恶，他们对什么都是无知的。伊甸园只是神用来禁锢他们的地方，而玩乐只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工作。菲利斯不会承认那样的地方就是乐园。
　　其实，存不存在乐园，哪里才是真正的乐园，对菲利斯而言都不重要，他也根本不关心。他现在只是要一个理论来证明他母亲凯琳娜夫人的山庄不是乐园而已。
　　菲利斯讨厌山庄的理由非常单纯——他讨厌乡土。是的，他讨厌乡村，厌恶田园。不要说造在远郊深山中别墅，哪怕是要他呼吸一口混着青草味的空气他都会觉得恶心。说白了，菲利斯就是一个严重的城市狂热者，离开了城市就像被迫断奶的婴孩一样浑身不适。当然菲利斯不可能这样对别人说。但是要批评一样东西总是要比赞美一样东西来的容易许多。他可以找到成千上万的理由，来为他的厌恶找到借口，包括“乐园”。

　　菲利斯敏感地察觉到车子行进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打了一个弯。他直起上身，扶着车窗。一片青竹贴着路傍着山壁而生，相较于之前看见的竹子而言，显得格外纤细。也许是靠近崖壁土地贫瘠，也许是品种就是如此。渐渐的竹子退出了视野，车子近乎贴着山壁而行。裸露的青石上攀附着毛茸茸的青苔，生在石缝中的灌木探出枝干悬挂在半空，树枝擦过车窗时发出细小的刮划声。
　　车子很快就出了狭窄的山道，眼前倏然豁然开朗。碧绿的湖水宛若晶莹的翡翠，通透的蓝绿色中又有让人一眼望不穿的深邃。湖面平静无波，乍一看恬淡宁静，仔细看却又能感觉到深层隐隐浮动的活力。车子缓慢地行驶过湖泊下游的长堤上。一面是安宁得如同沉睡中的处子的湖泊，一面是湍急奔流的山涧。远远的，在湖对面山脚，有几幢紫灰色的荷兰风格建筑隐在疏密错落的树林中，简约又不失人情味。
　　“怎么样？好看吗？”凯琳娜夫人从反光镜中打量着他的孩子。菲利斯回过头，他在反光镜中看见他的母亲脸上满满的笑意。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些心动，但是他也不想这么轻易对他母亲妥协，让人看他的笑话。于是菲利斯只是端坐在后座，什么也没有回答。

　　隐在树林中的庄园展现出了它的全貌。车子在青灰色的石砌高墙前停了下来。巴洛克风格的镂着荆棘的暗青色铁门缓缓开启。车子缓缓驶入了庄园，在一排相对矮小的建筑前停了下来。这是侧屋也是车库所在，主屋还在更里面的地方。从车窗里菲利斯可以看到有一条不是很宽的路穿过后边的蔷薇墙和竹林到里面去，应该是通往主屋的道路。
　　弄得还蛮好的嘛。菲利斯心说。他已经多久没来过这里了？一年，两年，或者更久？他记得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一片荒郊野地。看样这在里小住一两日也不坏。
　　菲利斯打开门，下了车。
　　忽然他感到脚下有些怪怪的，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刚才似乎听到了“噗嗤”的一声。低头一看，果然他那双崭新的半长马靴已经陷在一拖黄色粘稠半液体极其类似某种动物的排泄物的不明物体上了。猛然一股难以形容的刺激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使他全身一阵战栗。菲利斯青着脸抬起脚。那黄色的不明物体就像被人嚼烂的口香糖一样黏得他的鞋底全部都是，一些黄色斑点站在他的黑色靴筒上显得分外醒目。菲利斯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从他的胃部泛滥上来，让他的胃无法控制地一阵阵收缩。
　　许是发现菲利斯长时间没有动静，凯琳娜夫人绕了回来，一见地上的那摊不明物体，不由也皱了眉。“这是谁把泥巴弄了这里一地啊？真是的，还不打扫干净。”当然这一点没有污染到他的衣物的污迹是无法影响到凯琳娜夫人的好心情的，于是他很轻描淡写招呼着他可怜的孩子，“菲利斯快进来啊，别杵在那里。”
　　菲利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说得轻巧走得潇洒的母亲大人，脸瞬间黑到了几点，心中暗暗加什么了一个念头。

　　——果然乡下什么的最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