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宝贝 ...
-
虞鸿文初见程空见还不到二十岁。那年他不过是个修炼短短十余载的小妖，而面前的妖，虽说外貌和他相仿，看着是个少年，却少说也有一百年的修为了。
凡界妖修不多，却也不少。千年大妖自立为王，百年大妖盘踞一方，若是其中不喜好虚名、不图富贵的，至少也是榜上有名的人物。但面前这位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照常理来说，虞鸿文这等的小妖，现在应该在大妖的威压下瑟瑟发抖，开口喊的第一句话是“护驾”才对。但他没有。
在面前这人的注视下，虞鸿文的内心忘了要警铃大作，反倒是涌出来一片强烈的悲伤。
——他是谁？
一身素净的玄色麻布穿在他身上，裁剪粗陋，袖口都还是没有收好口的碎线，腰间却是一条和他这一身格格不入的金色云纹刺绣腰带，做工良好，如果放在人界，也要是供给皇宫的档次，腰上拴着一枚银币，隐约看得见一个笔走龙蛇的“霰”字。
此人皮肤是一片惨白，脖颈修长，容貌昳丽，年纪看着比虞鸿文还小些，五官没长开，却还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他俯在水池边时，未作束缚的青丝从肩上垂落下来，恰好点在水面，激起一圈涟漪。
水波荡漾到虞鸿文身边，倒像是一阵轻风了。
内心这股酸涩的悲伤在此人向虞鸿文伸手的瞬间变得更加强烈。
虞鸿文肯定自己修炼化形的前十几年未曾见过这谪仙般的人物。
但紧接着，不等他细想，心里的一切异样的情绪都瞬间被一个“懵”字替代了。
——这人把他从水里捞出来了！
凡界哄孩子的睡前故事里说，鲤鱼跃龙门，是鲤鱼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才挣脱水面，从此脱离海洋的束缚，得以成龙腾空，于云气中御风。
虞鸿文年纪不大，但身份摆在那里，没有谁有胆子把他从水里拽出来，来一段“腾云驾雾”的体验。此刻突然离了水，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盯着前方一袭白衣愣了片刻。
这人的唇形倒是挺好看，牙也挺白——等等！
岁舒宫横行霸道的少主、燧人氏家主娇生惯养的幼弟、能修成人形但离不开水太久的鲤鱼妖虞鸿文，在自己的地盘里被人捞出水面，要被当脆黄瓜生吃了！
虞鸿文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拿尾巴甩了此人一脸水，一扭身子跃回到池塘里去。他的衣服在那人身后的台子上，虞鸿文又不能当着一个大活人的面化作不着寸缕的人形，只能暗念法诀，想把岁舒宫的禁制打开，让里面的杀阵和这个擅闯者盘盘道。但杀阵仿佛睡得死沉，他念了三遍法诀依旧纹丝不动。
这破阵法！平日里挡我出门不是趾高气扬的，怎么一来外人了就装死。感情是个窝里横！
虞鸿文气急，只好故作有底气似的扬声道：“你是什么人？敢闯我岁舒宫！”
那人还要伸手再抓，闻言疑惑地收回手：“原来人界吃东西是要先报名号的吗？”
这下轮到虞鸿文疑惑了。
只见那妖施施然往后退了两步，朝着池塘施了一礼：“我乃平隐门第一百九十七代二弟子，师兄取名曰空见，从师门姓程。”
他叫程空见——虞鸿文莫名想到一句诗，说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月下那种静谧的、空灵的感觉，和这个人莫名的契合。他这么想时，胸膛中那股酸涩的悲伤又要涌上来，急忙被他手忙脚乱地压了下去。
虞鸿文本能地觉得程空见和他有些渊源，目光描摹那妖的眉眼的每一刻，胸膛中都涌出酸涩和欣喜，他自己的神情不自觉地温柔下来，这少爷活了十几年，当真是从未有过！
他不是对陌生人不设防的人，更何况是闯了自己府邸的大妖，此刻却连“戒备”两字都提不起来，若是硬说是怎样的感觉，倒像是前世约定的故人重逢了。
虞鸿文想问些别的，又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只觉得理智的一边让他赶走入侵者，感性的一边又迫切地想让这人多留一会。
然而不等他开口，那人又俯下身来，用双手把他又捞了出来！
程空见把这条小鲤鱼举到与目光平行的地方，看着他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突然笑了：“小宝贝，你放心，我吃鱼很快的，不会痛的。”
虞鸿文被他那一笑笑呆了，完全忘了防御。
小宝贝？他喊谁？喊我吗——
——他喊我小宝贝！
下一秒，程空见的嘴唇贴到他的鳞片时，虞鸿文好像过电了一样猛地清醒过来，惊恐地拼命挣扎，只差开口骂他是登徒子：“谁是小宝贝！老子已经成妖了，开了灵智的生灵不能吃！”
虞鸿文扭得太过剧烈，身上又都是水，程空见没抓住，这条鲤鱼直直从他肩边跃了过去，钻到了一旁白玉石台的一小堆衣服里面，片刻，程空见转过身来时，小鲤鱼已经不见了，那台子上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正是虞鸿文的人形——像玉一样的小男孩满脸通红，好像刚刚被人非礼过了般地用手捂着嘴唇，崩溃道：“你六界守则怎么背的！”
师门贫寒，程空见没见过这本据说脍炙人口的六界守则，他师兄给他读的少儿启蒙还是三千年前的手抄版本。那个时候，那本读物还不叫六界守则，而是叫——《六界衡通录》。
他挠着头回忆了一下，好歹把脑子里少的可怜的知识拽出来一点：“书上说‘人得道成仙，仙得功德成神，神以天钩司日月，人仙诸神皆寿终而成鬼。鬼经轮回重成人，万物有灵修为妖，人仙神鬼妖得执念，以身魂为代价成魔。人仙神鬼妖魔，是为六界’。”
虞鸿文头顶上蹦出一个“？”，索性把理智放在一边，打量了这位“大妖”两眼，觉得程空见不像是个有攻击性的，反倒看着脑子不好使。他直接把人拉到室内坐下，想慢慢搞清楚这妖是个什么来历，疑惑道：“你在哪听的这话？六界如何是按生灵划分的？”
程空见由他带着走，却是不解，微微偏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虞鸿文用仙法指来一本书，熟练地翻了两页，在地图上指给他看：“喏，‘六界——凡界，重天界，凌霄界，神墟界，荒外界，万山凌海。’六界分明都是地名，这是常识啊？”
虞鸿文一抬头，程空见正看着他，二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理解对方说的人话究竟是哪里的方言——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那么拗口。
虞鸿文深吸一口气，觉得面前这百年大妖比他更像个学龄前儿童：“我们现在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程空见诚实地摇摇头。
虞鸿文指尖放出一簇灵力，招来一阵清风，把云雾吹散，岁舒宫的全貌就从雾中现出来了。就是这雾把岁舒宫的形状隐去了，让地下的凡人看不到上面飘着的楼阁。但这一天的云雾却比往常都稀薄，也是因此才叫程空见发现了这处落脚点。
岁舒宫，说是宫，其实是一座建在浮岛上的大型建筑，燧人氏家主燧人曦的财产之一，目前住着她捡回来的弟弟，便是虞鸿文。
燧人氏从先古时期延续至今，辅佐仙盟三千余年。当世仙盟式微，人皇崛起，新登基的人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燧人氏家主提亲。燧人曦做了人皇的皇后，岁舒宫跟随她一道来到凡界人皇的国都天衍城，漂浮在皇宫上空。
今日便是婚宴，人皇大婚，在凡界开万民宴，宴请天下生灵，宴席上山珍海味，不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市井布衣，皆可享用，更有仙家特供的灵物，食之延年益寿，更有甚者直接开悟入仙途。
程空见了然地点点头：“我就是听说了万民宴什么都能吃才来的。”
虞鸿文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万民宴在皇城，皇城在浮岛下面，你为什么要费劲跑到天上来？”
“我……”程空见一路用翅膀飞过来，他占卜之术不精，只是大致推演出了个方向，如果不是撞到浮岛，大概还要一路继续飞过去，直接和皇城擦肩而过了。听虞鸿文讲了一通，他大概是明白自己找错地方，闯到别人的家里来了，这实在是有些抱歉。
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一支射来的长剑打断——
这第一箭打在他二人门前的木柱里，硬生生扎穿了实木的柱子。
今日岁舒宫倒是格外热闹，先来了一个程空见，后头又有不速之客。
虞鸿文没来得及嘲笑自己今日的运气，苦笑还挂在嘴边，瞳孔却在箭光之下扩张——第二箭直冲他面门而来！
那箭尖聚成一个点，破风而来，离他越来越近，虞鸿文原本能躲，却定住似的不动了。
心中有个声音叹息道：“你那时见的也是这样的景象吗？直取性命的箭，万人阵前你知是我，也是这样能躲却不躲的吗？你心冷过吗？”
“你心冷过吗？”
“你心冷过吗——”
你心冷过吗——
你心冷过吗？
你心冷过。
你……
你。
耳畔重归寂静，他被拖向了意识的深渊。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小宝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