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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上) ...


  •   玖(上)

      [我的云朵在暗黑中忧伤,忘了是它们自己遮蔽了太阳。]

      直到多年后我都无法忘记那个我离家出走的夜晚。唯一的记忆是寒冷。
      那时没有繁星,只有在云彩里若隐若现的月亮。我记得我刚刚坐在张家花园里的时候,看到了缤纷的晚霞。
      晚霞行千里。
      至少最近几天内我不会因为雨雪而冻死在外面。我走在路人稀疏的夜晚的街道上,暗自苦笑着。
      我走着,漫无目的,身无分文,不知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
      北平那么大,那么小,离开了张家,我的想象力贫乏到除了邢家似乎就无处可去。
      我的脚步停下来。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想见张萱卿。这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否认也无法掩盖的事实。
      此时我已经站在邢家的门口。黑暗中院门紧闭。远处响起犬类的吠声。我抬起手叩门。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张萱卿依然美丽的脸庞在微微的月色中露出来,我不想揣测她那只要看着我就非常复杂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她的第一句话。没人会想到一个母亲会这样对儿子说话。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不卑不亢地望着她。
      她愣了一下,而后她垂下目光,声音变得柔软。“……快进来吧,外头冷。思尧睡了,知道你来她一定——”
      “我不进去。”我说。
      她就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她。甚至我要说什么都已经忘记。我突然发现我看着张萱卿的时候,通常没有儿子对母亲那一种依赖,她对于我来说太陌生太遥远,即便我身上流着她的血。
      “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我脱口而出。我猜我的眼神尖锐而充满着质问,因为我看见了张萱卿神情里一瞬的退缩。
      她沉默片刻。
      “你没有爹。”她平静地说。
      “我有。”我锲而不舍。“他姓魏。对不对。没记错的话,魏家言。”我的声音让我自己都有些陌生——因它此刻这样冷漠。
      我看着张萱卿心里眼里多年来筑起的壁垒在缓慢地坍塌——只因为一个名字。她许久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扶着门框的手紧了又松,“你如何知道的?”她像在忐忑,她又像从未在我父亲处受到任何伤害一样,隐隐期冀着什么。
      ——这个女人跟张家所有人一样。她自私,虚伪,并自命不凡地坚守着她早被我父亲践踏殆尽的骄傲。
      “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次问。
      一开始我以为她会避而不答。就在她沉默得好似再也不会说任何一句话的时候,她开口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你知道的。”她肯定地看着我,“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们俩更清楚你爹是什么样的人。”她似乎在笑,嘲讽地淡淡勾起嘴角,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一闪即逝的愁苦。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是的,魏家言造就了我灾难一样的童年和张萱卿一样灾难的婚姻。
      “他擅长于抛弃和背叛,”张萱卿没有看我,目光落进彼时高远而黏稠的夜色,“但我依然爱他。”她说得平静然而却似乎也充满仇恨。
      我迷惘而厌恶地看着她,“为什么?”我停下,看着她,明白她不会回答,我又开口:“你知道他死了吗?”我强烈了语气。
      张萱卿的脸上闪过刹那的震惊,却又在瞬间平复,我不晓得那时她是否相信我,我惟记得她说:“纵然爱他,可从十一年前开始,他或生或死,或病或疾,都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我看到她的斩钉截铁。
      ……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我从这个女人身上,继承了她所有的懦弱和坚强。

      那一晚我离开邢家,几乎整晚游荡在外——张萱卿才不愿意管我,她跟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我更感觉到我们之间日益深刻的隔阂。
      我没有任何目的地,我慢慢明白纵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脱某种定然,我在北平的街头,走累了就坐到路边歇歇。看到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夜间巡逻,我便低头坐在那里,他们也权当我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乞丐。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然而我也明白,天将破晓的时候,我会出现在张家的门口,接受我无法左右的命运。我自知我很聪明很清醒,不幸的是似乎正如邢颐松所说我也太小太幼稚。
      我毕生都无法忘记那一晚的漫长。
      寒风吹过我面料精致却依然难御寒冷的衣服,我抱着膝盖坐在街边——我闭着眼,眼前一片黑暗,我突然有些希望当我睁开眼的时候,能看到一个人正向我走来。
      无论那是谁。让我知道有人在牵挂我,有人在为我担忧。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突然变得如此渴切,以至于一时我竟不敢睁开眼睛——我不敢,因为我怕睁了眼面对空荡荡一条长街时痛哭失声。
      我很冷。但我突然想起某年冬至邢家给予我的那一碗温暖的馈赠。也突然想起就在几个时辰前邢颐松的拥抱。
      哦,邢颐松。
      我把头埋在胳膊之间,想起他我似乎就忘记了我的心情,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却也忘记了所有的快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这是比刚刚的渴望更加烧灼我内心的迫切,是一个过早成熟的孤独的十岁孩子全部的依赖和梦想。
      ……
      天慢慢亮了。我一直没有睡着。而且我想我病了,吹了一晚上冷风,我站起来的时候只感觉头重脚轻。
      我蹒跚而行。
      终于走到张家门前的时候我感觉我都不是我了。那时我真像一具拖着自己的魂魄伶仃游荡的行尸。
      我走进张家的大门,没人拦我,也没人迎我。我拖着脚步,走过那昨日歌舞升平的戏台——现下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似乎戏班子准备把道具收走,张家请来的工人们正在运走搭戏台的材料。
      走过回廊的时候我看见一群人聚集着坐在那里——彼时尚是清早,天刚亮不久,即便是佣人也只起了寥寥可数的几人。对于那些人必定是戏班子一伙——我带着期冀看过去——可是我只看见不远处昨日那清丽的男孩望着我的阴翳的眼神,人群里却没有邢颐松的踪影。
      我心下疑惑而略略担忧,便停下脚步走过去,走到那名唤阿年的男孩面前,他坐在离这群人显得稍远的柱子边——
      “邢颐松在哪儿?”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似乎并不愿意搭理我,片刻,才道:“你管不着。”
      我才发现这小白脸不是一般的阴阳怪气,“我管得着,他是我哥——”
      “他不是。我记得他昨天就说过。”他慢悠悠地冷漠地说。
      我忍住不一拳挥上去,但我也明白在这个小白脸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我厌恶地问他:“你们怎么还不走?”
      而后我看到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像是我不小心触及到他以及他们所有人的秘密和伤口,“……等人。”他突然抬头看向我,眼神带着憎恨。
      我从不会被疯子吓到,我只感到悲哀和恶心,“等谁?邢颐松?”
      “告诉你也不妨事儿,我师哥昨天晚上就出去了,跟师傅说是去找人,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停住。
      我听到这个的时候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可我们不是等他,”他眼神依然阴翳,我并不怕他的眼神,我只是心烦他的故作姿态,“感谢你们张家慷慨的脏钱——师傅已经先走,而我们在等我的师姐们。”他说得轻而又轻一字一顿。
      我明白了,环顾四周,我没有在那边那群人中间看见女人。心下鄙夷张家做事的不留余地,但毕竟年幼的我还是把更多的厌恶加于那男孩身上——“昨儿不给你们钱,你嚷嚷着唱那么多场累死了,现如今给钱了,张家那些老不死的和你们师姐你情我愿,你倒是在这里嫌钱脏了?你有多干净?”我的怒火似乎无名。
      他被噎住,我相信很快这个只会虚张声势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就要哭出来了。“禽兽。”他非常没有创意地,用他那漂亮的脑瓜子里的可怜的词汇量,这样骂我。他捏紧了拳头,我没看到他眼睛里冰冷的愤慨。
      我冷笑,“你多大啊,懂什么叫禽兽。”——彼时我似乎没意识到我也只有十岁,而我几乎是被逼着长大的——“看你长得也不错,怎么张家老头子突然改邪归正,不吃嫩草了?你该跟你的师姐一起被送——”
      啪!
      我的脸歪过去,右脸颊在疼。
      我的震惊大于愤怒,我从未想过这么个小白脸敢打我。我抬眼看见他眼睛里沸腾的眼泪,和刚刚放下的打我的手。我已经逼疯他了,因为我已经让他做出了他注定会后悔的事。
      我早已酝酿的怒火被彻底地点燃,“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本事?拿出来我看看?”我这样冲他吼着,重重一拳挥到他的脸上——我下狠心要破了他的相。
      ——周围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张家的佣人跑过来的几个。可是小孩子打架,谁又能想到其中的严重。
      他被我打得往后跌倒在地,他的嘴巴开始流血。
      “这里是张家,你这个疯子给我好自为之。”我这样说着,可是我并不想就此收手,我相信我那时的眼神挑衅得足以让邢颐松的师弟跟我拼命——这无关一个十岁孩子的争强好胜,这是一种关乎本质平等的争执和必须捍卫之的骄傲。
      ——最可笑的是,戏班子那一众人等,他们师傅不在,竟就无人来扶他。他的师兄弟对他还真是好。他们一径在看热闹。
      而后他迅速地爬起来,用一种最凶狠的姿势扑过来——我不能说他的拳头很轻,不过那确实不重。后来他似乎也觉察出拳头是没有分量的,直接就往我身上挠。我不得不用手肘狠狠格开他——他吃痛,却依然锲而不舍地想要置我于死地。指甲在我的胳膊上拉出一道血痕。
      我忍无可忍,“你还真是个娘们儿。”咬牙切齿地这样说着,一拳照着他生得伶俐的眼睛轰过去——我敢保证短时间内他将不可能用这只眼睛看清任何东西。
      他傻到不会避开——或者吓得不能避开。他被打得后退几步,疼得只能用双手捂住眼,但他还不甘心,便飞起一脚来踹我。
      我也没避开——因为我知道那不会有多疼。我从没在哪里学过打架,所以我也从不知道见好就收,我对着那欠揍的小白脸当胸一拳,生风的拳头已经到半路——
      而后我的力道被硬生生止在半路,我的手腕猛地一紧。
      痛得我几乎以为我的腕骨已成齑粉。
      “你在干什么?!”那个虽然震怒却依然在强自压抑的声音,直到多年后我都不能忘记。
      熟悉的,却也让我突然丧失全部斗志的声音。
      是邢颐松。
      我如遭雷击一样慢慢转过头。看见那张充满了愤怒、不解和失望的脸。同时我又看见他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睛——他必然彻夜未眠。
      我的手我的躯体已经软下来,我只看着他,心里充满了不忿,此时的我不可能再打赢任何一个人包括三岁的小孩。
      可是邢颐松的手依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那种力道,我毫不怀疑他会即刻杀了我。
      ——邢颐松的师弟在一旁看着,那小白脸必然很解气。
      我痛得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我试图让我的痛苦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否则我就输了。我咬紧牙关生扛,不流露一丝的怯懦。
      而后邢颐松就忽然松了手,他却并不放开,只轻握着我的手腕。深呼吸,然后仿佛在咽下他的生气。“张奕欣,我找了你……一晚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疲惫这样显而易见,显而易见到我无法怪罪他折磨我的手腕,显而易见到我都有些难受,“刚刚看见你本来很高兴,但是接着就看见你在打人,打我的师弟。”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平静,他依旧轻轻握着我的手腕,他停了一下,然后说:“你不打算解释吗?”
      我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我除了利用沉默,还能怎样来消除我心中突如其来的痛楚。
      片刻。
      “不打算。跟你们我没什么可说的。”倔强和固执重新点燃了我的怒火。我猛地抽出我的手腕,郑重其事地把它举到他的眼前——它已经乌青发紫了一圈。“而且你根本没给我解释的机会。”我平静地说。没人听出我的委屈。
      我还无暇去顾及邢颐松眼里的惊痛,下一秒就听见一个声音:“师哥……我疼。”那声音嘤嘤如泣,让我想吐的同时也让我一败涂地——我明白小白脸成功赢回了邢颐松。
      “打的就是你,疼死了活该!”我字字清晰地对着那边捂着一只眼的小白脸这样说。
      “张奕欣!”邢颐松似乎非常生气。
      我不愿意再看见他和他,不愿意在跟他说话。我转身就走。
      我走出没几步——
      “张奕欣你给我回来!道歉!”
      ——居然是邢颐松在对我说话吗?
      我愣了一下。
      而后我一时间突然讨厌极了周围隔岸观火看热闹的众人。我从没这样憎恶过这世界上的一切。我的怒火让我变得几乎疯掉。
      我气得发抖,然后冷笑着转过身。一个十岁的孩子,你不能要求他在这种状况下还冷静自若。
      我看着邢颐松,我猜我的眼神恐怖得很,因为他转开了目光。
      我一步步地走回来了。但你若以为我要道歉就大错特错了。
      我稳步走到那被邢颐松扶着的男孩子面前,微微弯了腰——他比我要矮些。
      “道歉么?跟你?”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那并不妨碍我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且凶狠。
      下一秒我扬起手重重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他被打得歪过脸去。
      ——我等着邢颐松来杀了我。
      邢颐松已经扬起手——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打我。但我已经准备好了挨他一下。可是——
      “师哥,别,”那边嗫嚅,“我没事儿,这里是张家。打他,不值得。”小白脸这样说,说得凄惨而真挚。
      我知道他又赢了。
      我从没这样想杀掉一个人。
      ……
      后来,他们的师姐出来了,他们扬长而去。
      我没有看到。因为在小白脸说完话的一瞬间我就心死地认输,转身迅速地离去。后来,成了在张家宅院里的狂奔。像个疯子。一个伤心得绝望的疯子。

      邢颐松。
      他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意味着什么。
      他不会知道了,因为我不会让他知道,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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